在陸揚的策劃與汪文言的精心布局下,京師街頭,大街小巷,都在悄悄議論“八千女鬼亂朝綱”的讖語。
原來,在這日晌午的魚市裡,魚販子將一條條從河裡新鮮打撈上來的鯽魚,剖肚去鱗後,從不少魚肚裡,都發現了細細的一卷帛書,上面用古拙的隸書寫著“八千女鬼亂朝綱”七個小字。
八千女鬼亂朝綱?什麽意思呀?開始時,大家也沒整明白什麽意思,還以為是會有八千個褒姒、妲己一樣的狐媚子,會出來禍亂宮廷。
不過八千,說什麽也太多了吧,說出來,也沒人信啊。再說,宮裡面那位萬歲爺,除了對他奶娘,好像也沒有對別的女人表現出太濃烈的「性趣」。
於是,出於疑惑,出於好奇,這帛書上的讖語,流傳得極快,很快便流布在大明京師順天府的大街小巷了。
魚販、村夫們不懂,自然會有懂的人,慢慢的,一則關於魏忠賢的謠言,開始愈演愈烈。在廠衛公開緝拿造謠、傳謠者的緊張情勢下,謠言的傳播,都沒有絲毫的減速,甚至開始從京師傳往京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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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女鬼亂朝綱?!”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魏忠賢在東廠裡火冒三丈,“這他娘是誰編的?”
“這還沒查出來,誰知道呀”,錦衣衛大都督田爾耕無奈道。
“我知道”,兵部尚書崔呈秀淡淡道。
“是誰?”魏忠賢面色陰沉道。
“本朝元勳、誠意伯、文成太師——劉伯溫”,崔呈秀道。
“劉伯溫?”魏忠賢詫異不已,怎麽還扯到近三百年前的劉半仙那兒去了呢。
“劉伯溫博通經史,尤精象緯之學,曾作過一篇讖論《燒餅歌》,其中有一句,便是「八千女鬼亂朝綱」”,崔呈秀道。
“這老賊的話,是什麽意思?”魏忠賢問道。
“劉伯溫乃一個知命之人,其《燒餅歌》玄奧非常,據說是太祖皇帝向他逼問天下後世之事,劉伯溫不得已,乃作此玄言以對。不過,《燒餅歌》行文隱晦,其中真義,在事前往往難以盡解,唯有事情發生後,人們才頓知原委。兩百余年來,其玄言與史實,皆可一一對應,從無失算”,崔呈秀道。
說話間,崔呈秀露出無限敬仰神色。崔呈秀以謀算而聞名。然而,人算怎如天算呢,如果能洞徹先機,則可趨利避害,無往而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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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崔呈秀的話,魏忠賢、田爾耕後脊一陣發涼,田爾耕強自鎮定道:“老子是個不信鬼神的人,就不信,還真有人能推知前後數百年之事!”
“田都督還真別不信”,崔呈秀淡淡道,“據《燒餅歌》記載,太祖皇帝曾問在他龍馭賓天后,繼任的皇太孫能安享太平否。劉伯溫搖頭對曰:「南方終滅北方終」,意思是將有從北而南者滅掉建文帝,太祖不信,認為「都城築堅守密」,絕無被滅之理。劉伯溫不敢盡泄天機,只能若有似無地提點一句:「隻恐燕子飛來」。開始時,大夥還不明白「隻恐燕子飛來」是何意,等到後來成祖皇帝,也就是當時的燕王朱棣,統領北方雄師,發動「靖難之役」,兵臨南京時,人們才知道原來「燕子」乃成祖皇帝永樂爺的隱語”。
“哼,一派胡言,太祖皇帝最疼愛者,便是其孫兒建文帝,若他老人家知道建文帝會被滅掉,會不預做安排?”田爾耕反駁道。
“誰說太祖沒有安排。太祖爺剪除了所有的勳臣武將,就是怕有人借助他們興風作亂,
卻唯獨留下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平虜將軍、長興侯耿炳文。耿炳文,其實便是太祖留給他孫兒的「柱國大將軍」”,崔呈秀沉聲道,“不過,太祖怎麽也想不到,在建文元年,耿炳文便意外的在「真定之役」中,中流箭而亡。後來,建文帝啟用的曹國公李景隆,不僅是個廢物,而且在燕軍兵臨南京的最後關頭,竟然還背主投敵,打開南京城門,迎燕王入京。所以說,這些都是命數”。 “一個耿炳文,只不過是巧合罷了”,田爾耕強辯道。
“一個耿炳文,或許只是巧合,但更巧合的是,太祖皇帝似乎早就預感到耿炳文或許也護不了建文帝的周全。所以,他預先在南京宮底留了一條隧道,隧道裡備有僧袍、度牒,還留下了一封寫給孫兒建文帝的遺信,在信中,他讓建文帝剃度化裝為僧人避走雲南。甚至在雲南,太祖爺早就連寺廟都給他孫兒提前造好了,寺廟裡的僧人,都是他提前派去的忠心耿耿的太保。難道,這些都只是巧合?!”崔呈秀道。
“……”,田爾耕終於無言以對。
“行了,別說這些了。先說說,眼前這檔子事,怎麽辦吧?”魏忠賢將話題扯回了令他頭疼的「八千女鬼亂朝綱」的讖語。
這話既然是劉伯溫這個賽半仙說的,其影響力,就更不可小覷了。劉伯溫在這大明朝,簡直就是智慧的化身,其在民間的形象,甚至絲毫不遜於薑子牙、諸葛亮這些半神半人的家夥。
民間甚至有傳言,「八卦奇門之術」諸葛亮隻學會了三成,便助劉皇叔偏安蜀漢,與曹魏、孫吳三足鼎立。而劉伯溫呢,民間認為他學到了「八卦奇門之術」的六成。所以,他能輔佐明太祖剪滅群雄,驅逐蒙元,劃一海內。故曰:「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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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事,顯然是有人利用劉伯溫的讖語,來造勢,打擊咱們”,崔呈秀道。
“查,一查到底!查出來,無論是誰,老子弄死他!”魏忠賢狠狠道。
“是,義父”,田爾耕應道。查案,這種事,自然是他這個特務頭子的活,想了想,田爾耕諾諾道:“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是皇帝乾的?”
魏忠賢眼睛眯了眯,沒有作聲。
“不好說”,崔呈秀道,“聖上貌似荒誕無稽,其實心裡清楚得很呢。這次,咱們陰掉了孫承宗,打破了聖上的內外相製的格局,在京師,又徹底終結了東林逆黨。現在,無論是司禮監,還是內閣,或是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統統都是咱們的人了,說他心裡沒有半點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依你的看法,應該如何?”魏忠賢陰著臉問道。
崔呈秀做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殺人比劃。
“殺?!”雖然殺人無數,但聽到崔呈秀有弑君的念頭,錦衣衛大都督田爾耕都被嚇了一跳。
“為何?”魏忠賢還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死人樣。
“義父您現在雖然權傾天下,黨附於您的人,如過江之鯽,但他們其實都不是奔著您來的”,崔呈秀道,“他們其實是奔著皇帝的聖眷來的,而您,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聖眷的象征罷了。一旦有某些跡象表明您正在喪失聖眷,恐怕這些人,會立刻反噬,將您撕成碎片,瓜分您的聖眷。說白了,大家崇拜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而您並不是皇權,您只是因為離皇權最近,分享了皇權的輝耀罷了。一旦皇帝疏遠了您,哪怕是有一點點這樣的兆頭,您頭頂的輝耀,就不複存在矣”。
“照你這樣說,殺了皇帝,豈不是自掘墳墓”,田爾耕道。是啊,依照崔呈秀的理論,皇帝是權力能量的來源,而魏忠賢只是被權力能量給輻射了而已,怎麽能自己去毀掉能量源呢?
“弑君、廢立,其目的在於:砸碎皇帝這尊木偶,將權力的真身,請到自己身上來”,崔呈秀道,“如果連皇權都可以隨意廢立,那麽義父其實便已超越於皇權之上了。如此一來,聖眷的有無,再也不是一個問題。相反,皇帝得眼巴巴地來您這祈求眷顧”。
魏忠賢沉吟不語,田爾耕不忿道:“現在朝廷上上下下,哪一個部門,不是咱們的人?哪怕聖眷不在,我還就不信了,誰他娘敢反水?!”
“誰敢反水?!呵呵,當年的王振如何?劉瑾如何?”崔呈秀冷笑道,“他們倆不一樣是權傾天下,手握廠衛,天下官員靡然膜拜,然而呢?土木堡之變,英宗皇帝被俘,沒了依靠,王振當場便被士兵們用鐵錘砸碎頭骨而死。劉瑾的權勢,相較於王振,則猶有過之,甚至人們稱武宗皇帝為「坐皇帝」,稱劉瑾為「立皇帝」,除了上朝時,是立在皇位旁,而不是坐在皇位上,人們認為他幾乎就是皇帝,但那又如何呢?”
“……”
“權力的假象不等同於權力本身,當武宗這樣一個常年不管事的皇帝對劉瑾不信任後,隻發了一道詔書,文臣武將們便像野狗一般撕裂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劉公公。劉瑾最終被凌遲處死,史有明載,他可是被割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崔呈秀道,“田都督,說白了,除了咱們幾個,其他人,都他娘的是見風使舵的跟風草罷了,今天他們對咱們低眉順目,明天指不定就會露出獠牙,生撕、乃至於生吃了咱們。”
田爾耕啞然無語,魏忠賢閉目歎了口氣,道:“萬歲爺是我一把帶大的,我相信,他斷然不會如此對我”,頓一頓,魏忠賢又繼續道:“不過,呈秀說的對,咱們不能把命交給別人,誰都不能信,只能信自己。所以,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萬歲爺要對咱們動手,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請義父吩咐”,田爾耕、崔呈秀兩人起身道。他們倆分別是朝廷的特務頭子(錦衣衛大都督)與國防總長(兵部尚書),如果有什麽事情需要去布置,自然主要是靠他倆。
“記住,其他權力都是浮雲,唯有軍權,得牢牢捏在手心裡”,魏忠賢道:“明兒個,我便會讓聖上下詔,加封你為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在錦衣衛外,兼領京營部分兵馬”,後半段話,自然是對田爾耕說的。
“謝義父”,田爾耕喜道。
“記住,多交好那些個勳舊武將,畢竟他們是世襲的勳貴,很多兵馬,很多派系,都在他們手上攥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要小瞧這幫家夥。”
“孩兒記住了”,田爾耕諾諾道。
“呈秀”,魏忠賢又對崔呈秀道,“加緊軍隊裡的清理,把那些靠不住的總兵、參將,都給我想辦法,一個個慢慢換掉”。
“義父放心,孩兒心裡有數”,崔呈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