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揚回到李府,先將瓦姆安頓了下來,然後,繼續閉門苦思起來,“嗯,第一步,得通過院試再說,在這‘以文製武’的大明朝,沒有功名,一切都白搭”,不過,想到漫漫科場路,陸揚真的不知道是否有那麽多時間,可以讓自己在這科舉中消磨,哪怕最後中到進士,乃至於點了狀元,也是多少年以後的事了呢。再說,中了狀元又能怎樣?還不是得從一個六品翰林院編修乾起!還來得及嗎?陸揚反覆問自己。
自從這天起,陸揚閉門苦讀,再也不過問“木匠世家”、《日報》與“得月樓”的事情,全權交付給他延請的掌櫃、主編們打理去了。只是中途實在推無可推時,才赴錢謙益主持的“詞曲會”,參加了一次文化交流活動。
在會中,陸揚意興闌珊,開始時,一首詞也不寫,只是坐在那飲茶,讓錢謙益都頗感奇怪。後來,在吳縣縣丞家公子張標的起哄下,一眾士子紛紛要求陸揚賦詞,“堂堂陸大才子,又是《詠雪》,又是《紅樓夢》的,作詩,作小說,都做得,難倒還就是偏偏不會長短句不成?!”
“長短句”,乃“詞”的別名,因其有長有短,不似詩賦那般整齊,故而得名。“長短句”是合樂的歌詞,於音律、曲調要求極高,作起來,倒比作詩更見才情。陸揚苦笑,暗道:難不成,要我將林夕、方文山都給搬出來才行?
有人激將道:“陸大公子,才情無限,既然來參加詞曲會,總不至於一言不發,拂了牧齋先生的美意吧?!”牧齋,乃錢謙益的號。
“是不是陸公子研究漢唐經學,研究太多,染上了酸腐勁,倒丟失了原有的才情?”又有人出言道,“聽那顧炎武說,陸公子竟然對漢唐章句舊學,很有研究,那可是一幫子老學究才有興趣的事呢”。
罷了,罷了,陸揚將杯中香茗飲盡,拂拂衣袖,起身道:“學問、才情,從來都不是兩誤,而是兩美的。哪來的彼此相妨的說法”,頓一頓,又道:“哪怕是司馬溫公也曾留下極見才情的詩句——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乃司馬光《西江月·寶髻松松挽就》中的詩句。司馬光乃飽學碩儒,以撰修將近三百卷的煌煌史學巨作《資治通鑒》,而聞名於世,自然是學問的代表,而嚴謹、古板如他,也曾寫過這麽情思深深的詩句,可見學問、才情兩誤的論調,確實站不住腳。陸揚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頻頻點頭,就連那錢謙益也是撚須微笑。
看了看眾人,陸揚又笑道:“再說,學問、才情並兼者,遠有司馬溫公,近有牧齋先生,牧齋先生的《初學集》《有學集》,都是赫赫有名的學問之作,先生甚至對佛學都深有研究,《楞嚴經蒙抄》《金剛心經注疏》等,連經院高僧也是自歎弗如的。如此說來,怎還能將學問、才情彼此排斥呢?!”
“又何必扯上老夫呢”,錢謙益呵呵笑道,“小友才高,老夫是自歎不如的,那《詠雪》,那《紅樓夢》,老夫自忖是作不出來的。不過,剛才那幾名士子說得不錯,小友既然來了,何妨作曲幾首呢,你自己也說,連司馬溫公都是寫過《西江月》的”。
既然錢謙益開口了,陸揚自然不得不作詞,陸揚便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小生便以《臨江仙》為詞牌名,賦長短句一首吧”,陸揚略一沉吟,賦道: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
猶記手生疏。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好詞”,錢謙益感慨道,“只是詞中‘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何意?小友似有未盡之意,何妨再賦一曲解之”。
“也罷”,陸揚苦笑道,納蘭兄,對不住了,這一下子便借走你幾首佳作了。頓了一頓,陸揚又以《木蘭花》為名,賦道: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秋扇,閑置之扇,語出漢妃班婕妤。驪山語、雨霖鈴、連枝,典出唐妃楊玉環”,錢謙益乃是用典宗師,自然輕而易舉地點出了此詞的典故,“婕妤、貴妃都曾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最後落個悲劇收場。幽怨、淒楚、悲涼,一切盡在不言中矣。特別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一句話,道盡千古情思、怨念。好詞,好詞啊”,錢謙益反覆揣摩,讚歎不已,說完,看著陸揚,錢謙益笑罵道:“有時候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子,怎麽倒偏偏寫得出,這麽情思深重的句子來呢?”
錢謙益的無心之語,卻讓陸揚苦笑不已、暗自欽佩錢氏的老辣眼光,“不愧是天下文宗啊”,陸揚暗自讚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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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錢謙益將陸揚邀到內廳,隔著一張八仙桌,東西分坐,待婢女將兩杯香氣清高的明前龍井,擺到桌面,退下後,錢謙益說道:“你院試在即,老夫這裡有薦書一封,你到時可呈給主考的汝格先生——莊祖誨。”
“……”,陸揚暗道:還來?!你錢老先生,不就是因為身涉科場弊案,而被迫賦閑在家,怎麽還敢弄事。
看到陸揚的表情,錢謙益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放心吧,莊大人乃我摯友,自有分寸,不會讓你我卷入弊案的”,品一口香茗,又道,“再說,我也沒有叫他對你大開後門,只是要他不要將你黜落即可”。
“這是為何?!”陸揚訝道,心中暗道:你就那麽不看好我?雖然,我承認我對八股文很是惡心、反感,但捏著鼻子,也還是可以寫一寫的。
“大明朝,科場弊病,由來已久”,錢謙益無奈道,“你才通過縣試、府試,自然感觸不深,但只要到了院試階段,徇私舞弊,可以說便極為常見了,若不提前打個招呼,任你文章花團錦簇,也是白搭,被黜落很是平常”。
“不會吧,國家掄才大典,豈能如此兒戲!”陸揚有些氣憤了,他可是剛剛下定決心,要通過科舉,進而為士,為國家、為民族,盡一己之力的。
“不要不信。好吧,老夫便告訴你一個秘密罷”,錢謙益眯眯眼睛,“小友你覺得老夫我文才幾何呀?”
“先生乃天下文宗,文才,自然是八鬥有余”,陸揚說道。
“老夫可比不得曹子建”,錢謙益笑道,“不過,比起天下間庸庸碌碌之輩,老夫自恃還是有點薄才的,不過,哪怕是老夫這樣的名士,當年科考,也是花了六萬兩白銀出去,準備買個狀元的”。
“啊?!”陸揚驚訝不已。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有個姓韓的家夥,出價更高,那個不學無術的貨,卻硬是將我從狀元擠到了探花”,雖然時隔多年,錢謙益還是有點憤憤不平,畢竟錢花了,事沒辦成,任誰都鬱悶。
在狀元與探花之間,不是還有個榜眼嗎?您老怎麽直接由第一,被擠到了第三,好吧,估計是還有個出錢比您高,但又沒那韓氏高的家夥,陸揚暗道。
“怎麽樣?還相信科考嗎?呵呵”,錢謙益道,“不過,那姓韓的也沒得個好,後來被老夫整得丟官罷職,滾回老家去了”。
陸揚暗道:看不出來,一直慈眉善目的錢謙益,原來也是個有仇必報的老家夥。不過,您老嘲笑他人被整回了老家,您自個兒,現在不也一樣,老老實實,在老家呆著嗎?大明朝官場果然是水深王八多,真他娘複雜啊。
“老夫對你這樣一番推心置腹,只是不希望你在科場蹉跎,平白浪費生命,怎麽樣?”
“那依照市價,買個狀元,要多少銀子?”陸揚現在倒是不差錢,便問問行情嘛。 雖說六萬兩,還是有點太貴了,那折合成後世的鈔票,得三千萬元左右呢!
“至少五十萬兩”,錢謙益道。
“怎麽您那時候只要六萬兩,到我這便要五十萬兩了”,陸揚鬱悶道。
“今時不同往日”,錢謙益苦笑道,“我花了六萬兩,不是也沒整成嗎?據說,那姓韓的,可是花了十萬兩。現在之所以說,要五十萬兩,是因為現在掌權的是魏公公,他吃相可比以前那些禮部堂官們難看多了。沒有五十萬兩,休想入他的法眼”。
“魏忠賢這閹貨……”陸揚忿忿不平道。
“慎言”,錢謙益趕緊阻止道。
“您不是東林人嗎?”
“我是東林人不假”,錢謙益苦笑道,“可是現在是閹黨的天下了,東林黨只能蟄伏待機、韜光養晦”。
陸揚突然意識到,錢謙益這老家夥,十有八九是自己故意讓別人給整下來的,他正是看準了風頭不對,所以趕緊激流勇退,從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全身而退。至於那東林核心——吏部尚書趙南星、都察院左都禦史高攀龍,恐怕則是在劫難逃了。這兩位部堂高官,正準備領導東林絕地反擊,與魏忠賢決一死戰,錢謙益正是看準了形勢,為免左右為難,所以才趕緊打包走人,遠離廟堂。老狐狸啊,倒是低估老錢了,陸揚暗自嘀咕不已。
“好了,安心考試吧,其他的,還是不要想了”,錢謙益道,“在天啟朝,東林是不會再有複起的機會了,作為正人君子,自然不能黨附魏閹,但也不要得罪他,明哲保身吧,這可是陽明公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