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比上山容易得多,如果身邊沒跟一個時不時陰陽怪氣地拿話刺她幾句的家夥,華灼相信自己這一路走下來會更輕松些。
舞陽縣主已經到了,正在和她約好的那間觀音殿裡上香,閑雜人等一概被清場,即使有人誤闖了過來,但看到觀音殿外排得整整齊齊的公主府儀仗,所有人都自動避讓。
這樣的排場……華灼越發覺得來者不善,上一次舞陽縣主到佛光寺來,只是輕車簡從,今天卻擺出了公主府儀仗,分明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你得罪她了?”
韋浩然搖著美人扇,滿臉都是令人厭惡的幸災樂禍的笑。
華灼卻是一肚子的疑惑,仔細回想了跟舞陽縣主的兩次見面,雖然當時場面都稱不上愉快,但也確認自己並沒有得罪過她,唯一的可能就是舞陽縣主太過小肚雞腸,記恨她上次沒有應邀,所以這次一定要給她個下馬威看看。
通報了一聲,不大一會兒,有個丫環出來,領了她們進去,韋浩然倒是一點也不避嫌,大搖大擺地晃著美人扇跟了進去。
舞陽縣主已經上過了香,這會兒正在觀音殿旁邊的一間靜室裡休息,她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身邊還坐著個女孩兒,也是華灼的老相識,鎮國將軍之女,楊馨。
“縣主,今兒我跟你出來,倒是長識了。”楊馨看著華灼向舞陽縣主行禮,面上露出一絲好笑的神情,“從來只有別人等縣主,想到還有你等別人的一天。”
語氣自然是玩笑的,但話裡話外,卻把華灼架到了火上。讓舞陽縣主等候,可大可小也算個罪名,只看會不會有人跟她較真。
舞陽縣主的臉色,自然就不怎麽好看了。
華灼動作一頓,然後若無其事地站直了身體,淡淡笑道:“我來時,縣主還未至,便去拜見了苦月大師,恰見苦月大師在後山渡化兩隻老虎,我等候了片刻,待苦月大師誦完經,方才回來,誤了縣主所約的時辰,還望縣主見諒。”
舞陽縣主再尊貴,總不能越過苦月大師去,她這樣說,自然是給舞陽縣主一個台階,又把自己摘了出去,如果舞陽縣主要跟她較真,那就是沒把苦月大師放在眼裡,這事兒一樣也是可大可小,但若有人在裡面興風作浪,舞陽縣主可就算得罪天下所有的出家人了。
“坐吧。”
舞陽縣主顯然知道其中輕重,不好再擺臉色,重新露出笑容,目光溜溜地從華灼身上滑落,落在了韋浩然的身上。
“我哪裡是那麽計較的人,看到你與小韋陀同來,便知你必是去見苦月大師了,我雖貴為縣主,卻也不敢跟苦月大師爭人,倒反而要羨慕你,輕易便能得了苦月大師的青睞,我們平日想要求大師指點一番,還不得其門而入呢。”
韋浩然一屁股坐下,翹起了腿,漫不經心道:“就是個快要入土的老和尚而已,肉體凡胎,又不是金身菩薩,偏你們要較個真,無趣,真是無趣。”
估計這世上也只有他敢這樣說苦月大師了,舞陽縣主和楊馨瞠目結舌,只有華灼面色不變,她早就知道,韋浩然這張狗嘴裡,永遠吐不出象牙來。
氣氛尷尬了片刻,舞陽縣主才又笑起來,道:“小韋陀有顛僧之風,虧得你自來京以後,一直在佛光寺裡不曾出門,不然京中多少少年,要被你嚇得目瞪口呆。”
華灼在心中重重點頭,深以為然,韋浩然這張嘴,出了佛光寺的門,就是在街上被人暴打的主兒。舞陽縣說什麽把人嚇得目瞪口呆,太委婉了。
韋浩然卻仿佛沒有聽出舞陽縣主話外之意,摸了摸下巴,笑道:“不錯,不錯,我是該出去走走了,整天在這裡,看到的除了和尚還是和尚,聽說京中風月十分熱鬧,改日我做個東道,縣主可賞個臉,過來給我捧場。”
舞陽縣主倏然變色,楊馨怔了怔,猛地拍案而起,怒喝道:“韋浩然,你放肆。”
竟然邀請舞陽縣主去風月場所,華灼愕然了半晌,實在是無話可說,不用等到去街上了,舞陽縣主現在就能叫人進來把他暴打一頓。
韋浩然嘿嘿一笑,滿臉渾不在意,道:“縣主不賞臉便算了,你來不來?”
問的卻是華灼,語氣中滿是戲謔之意。
華灼怒目而視,耳邊卻聽舞陽縣主輕笑一聲,道:“馨兒,你坐下。韋三,你若能請得動華家妹妹,我便賞你這個臉面,如何?”
楊馨重又坐了下去,目光在舞陽縣主身上凝視了片刻,斂去怒容,亦笑道:“就是,華家八小姐架子大,就是縣主都請了兩回,才請動了她,韋三少爺若是能請動華家八小姐,我便陪著縣主一道賞光。”
又一次把華灼架到了火上,可恨的是韋浩然這個家夥居然還在對她擠眉弄眼,一副“我就說你得罪她們了吧”的表情。
舞陽縣主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眼神立刻沉了沉。從韋浩然進來的那一刻起,這個少年的注意力就沒有離開過華灼,她不喜歡這種現象,因為只要有她在場的場合裡,從來只有她才是所有人的焦點。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華灼垂下眼簾,掩去了心中的怒意,韋浩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她開涮,真的讓她惱火了。
“韋世兄美意,不介意我再多邀些人吧。”
再抬眼時,她微微地笑,露出標準的四顆白牙,森森然。
韋浩然一挑眉毛,直覺有種不詳的預感。
“苦月大師……”
目光在三雙瞪圓的眼上一一觸過,華灼才輕聲道,“我自是請不動的,但想來法輪小沙彌應該會願意去的……”
請法輪小沙彌,跟請苦月大師也差不了多少,韋浩然要是敢把法輪拐到風月之地,他絕沒有好果子吃,法輪可是真正剃了發的,雖然還沒有受戒,但能伺候在苦月大師的身邊,不用想也知道將來是要傳承苦月大師衣缽的人。
“還有靜兒妹妹,我與靜兒妹妹情同姐妹,她最愛熱鬧了,有這樣的熱鬧不讓她湊,她一定會怪我的。”
韋浩然嘴角一抽,法輪那個家夥他還有法子壓著,但是莊靜……請莊靜跟請莊錚有什麽差別。
“開個玩笑罷了,你真無趣,果然跟我那個表弟是天生一對。”他揮揮手,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改天我在京中酒樓包個場,你算我便宜點?”
“好說。”
華灼笑如春花燦爛,到時候她會吩咐方大掌櫃,照三倍的價收。
看著華灼乍然綻放的笑顏面,如陽光下盛開的火紅薔薇,並非最美,卻炙熱如火,奪人目光,舞陽縣主的心中仿佛被火苗灼了一下,微微地疼,令她那麽的不高興。
“華家妹妹最近風頭很盛啊,聽說妹妹的琴藝極好,壓得燕狂都抬不起頭來,不知本縣主今日可有一飽耳福的機會?”
果然來了。
華灼收起了笑容,低下頭道:“外頭的傳言,純屬無稽之談,我的琴藝只是初學,不值一提,況且前兩日不慎又燙傷了手指,便是想用陋音汙縣主的耳,也是不能了。倒是聽說楊小姐善撫琴,不知華灼今日是否有幸,聆聽仙音。”
一邊說她一邊把右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早就知道謠言傳來,必然會面臨今天這樣的情況,幫莊靜在韋氏跟前頂缸不算什麽事兒,但在外面,她不願、也不屑佔這個風頭,所以她是不會承認的。
舞陽縣主這才注意到華灼右手的中指上裹得嚴嚴實實。
“華家妹妹太謙虛了。”她明顯不信華灼的話,但也無法再強逼華灼撫琴,於是向楊馨笑道,“馨兒,你的綠綺今兒帶來了麽?便撫上一曲,請華家妹妹指正吧。”
“正好帶了。”楊馨喚過丫頭,讓她去外頭的馬車上取琴,一邊笑道,“那我便獻醜了。”
一會兒琴取來了。
這是一架真正的五弦古琴, 彈奏的難度比常用的七弦琴更高一些,不是造詣精深的人,絕不敢用五弦琴,楊馨顯然是存了一較高低的心思而來,擺好琴,淨手焚香,然後才道:“我習的是廣陵琴,便奏一曲,華八小姐,請多指教。”
華灼微微欠身,道:“廣陵琴中正悠遠,曲聲古樸,最適合不過,楊小姐果然是個中高手,指教不敢當,願聞教誨。”
幸虧莊靜這幾天給她惡補琴之一道的常識,也給她講過各家流派的特點,不然今天還真要被難住不可。
琴音飄起,一聲,又一聲,寒風乍起,冰冷之中,又隱隱有暗香盈盈。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琴音才如那爐中的水沉香,漸漸嫋去,仿佛幽幽梅香漸漸消散在寒風中。
“華家妹妹,以為如何?”
舞陽縣主輕輕地笑問,不帶一絲煙火氣,可是華灼卻聽出了其中的刁難,果然,今天這次邀請,是有備而來啊。
“琴為心音,楊小姐冰清玉潔,才能把這曲彈得入骨三分。”
華灼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跟杜宛彈過的比起來,楊馨的琴音,太過刻意表現梅花的孤傲,反而落了俗套,但舞陽縣主當面,還是要留幾分情面的。
“嗤……”
韋浩然一聲笑,表情與先前說她太虛偽時一模一樣。
華灼覺得牙根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