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灼並沒有等候太久,就在她剛剛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正欲翻看時,張以廉就過來,很是客氣地將她請進了鄭山長的書房。
鄭山長比她想像中要年輕許多,原以為該是位過了花甲之年的長者,一見之下,才知是她想差了,致仕未必是因為年邁,眼前的鄭山長,有著一把黑亮的神仙須,至多只是剛到知命之時,青衫寬袖,端坐於書案之後,反比那不知名的道士,更有幾分仙風道骨。
“冒昧來訪,還請山長海涵。”
她確實來得冒昧,完全是一時興起,若尊禮數,該先下名貼,定好時間,然後再登門,所以華灼先為自己的失禮而致歉。
鄭山長微微抬手,笑道:“華小姐無須如此,請坐。”
華灼依言坐下,才道:“今日登門,實是有一樁為難之事,要向山長請教。”她把在道觀裡遇到的事說了一遍,然後方讓七巧把兩幅長卷拿過來,放在鄭山長面前的書案上,苦笑道,“並非是我矯情,實是不敢愧領這兩幅稀世珍品,只是聽說山長與那位道長交情甚好,因此還請山長代為拿個主意,該如何歸還才好?”
“不言還是這般調皮啊……”鄭山長微微一笑,捋了捋了長須,“我那老友,極愛字畫,然而更重信諾,不言既為他的弟子,所說之話,便如出自他的口一般,再無更改了。”
也就是說,這兩幅長卷無論如何也是送不回去了,當然,華灼從此也會被道士列為拒絕往來戶,這是可以肯定的。
沉吟了片刻,華灼又道:“道長雖有如凶神,然重諾守信,有君子之風,如此,我便更不能奪人所愛了。山長,我欲把這兩幅長卷轉贈歸溪書院,不知可否?”
畫送不回道觀裡,但送給歸溪書院也是一樣,道觀離這裡才多遠,想看畫走幾步路就能看到,實在不愛出門,反正鄭山長也時常可以帶著畫去串門子嘛。
鄭山長神情一斂,頗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正色道:“華小姐,這兩幅長卷,其中一卷倒也罷了,另一卷,乃是畫聖手筆,稀世之珍品,你真舍得?”
“山長的畫,亦不遜色半分。”華灼小小地吹捧了一下鄭山長,當然,也是實話,除了名氣不及畫聖響亮,純論畫藝,鄭山長真的是不遜色於畫聖的,“舍得舍得,不舍,豈能有得。這兩幅長卷俱是稀世珍品,收於我手,不過三五好友共賞,供於書院,卻可令無數學子瞻仰先聖丹青之絕妙,我舍此畫,為小舍,供於書院,卻是大得,山長莫非以為我不誠心麽?”
鄭山長大笑,撫須道:“好,好,華小姐慧質蘭心,這番道理說出來,倒教老夫不收下這畫也不行了。如此,書院學子他日觀畫有得,畫藝有所長進,都是小姐之功,理應讓他們過來向小姐拜謝一禮。”
華灼連忙起身,道:“山長不必如此鄭重。”頓了頓,又道,“天色已不早,恐母親擔憂,華灼告辭。”
從歸溪書院出來,天色真的已經漸漸暗下了,華灼再不亂跑,謝了十三娘一番就讓她回朝顏堂了。回老宅的路才走了一小段,便看到華忠帶著一頂小轎匆匆而來,看到華灼便道:“小姐出來得太久,夫人都擔心了,命小的帶了軟轎,來接小姐。”
華灼今天走了不少的路,卻也覺得腳有些酸了,便上了小轎,卻沒急著讓華忠起轎,而是淡淡道:“忠管事,今日我把月香留在朝顏堂了。”
華忠顯然早已經得了消息,忙彎下腰,道:“小女魯莽無知,小姐教訓得是。”
華灼又道:“我是看重她的,論聰明她比誰都不差,只是規矩沒學好,明兒起,她就不必到我這邊來了,母親要親自調教她,我也盼著她早日回來伺候我,多拖一日,便是耽誤她一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月香今天有沒有拉到十個客人,她不追究了,但是月香也不必回到她身邊,到方氏那裡去學規矩,學好了,還可以回來,學不好,那就讓她去當她的“賈小姐”,免得了耽誤了她以後的前程。
華忠額上滲出了汗,道:“是,小人明白,請小姐放心,以後月香再不會那麽放肆了。”
不用夫人方氏去調教,今兒晚上,他就得拎著女兒的耳朵耳提面命,以前真是太寵愛這個掌上明珠了,寵壞了啊,方忠此時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也是他沒有料到主母和小姐會在這個時候回到老宅,其實他培養自己的女兒,本意是盯著歸溪書院裡的那些年輕學子,巴望著能挑到個有真才實學的,不在乎家中有多窮,真是富家少爺也輪不著他去挑不是,關鍵是才學要高,將來中舉為官,自己的女兒就是官太太了,到時候他一家子還能少沾光。
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主母回來了,小姐回來了,他的心思也就活絡了,做官太太是好,但那太遙遠,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女兒女婿平步青雲的那一天,可是如果女兒給小姐做陪嫁丫環,就有機會伺候姑爺,成為姨娘的可能性大得很,憑小姐的身份,她的夫婿怎麽著也是富貴中人,如果女兒有幸為姑爺生下子嗣,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不提,做爹娘的也臉上有光啊,這條出路,又比先前的打算強多了。
所以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女兒因為任性而失去這次機會的。
“你明白就好,起轎吧。”見華忠懂事,華灼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頊事不多提,次日,華灼把準備好的禮物整理出一份清單,拿去方氏過目,得了方氏認同之後,才把這些禮物全部裝車,然後派了阿福和常貴兩個先行往郡城秦府送信,快馬加鞭,一日間就已經來回,十五姑太太的回信也到了,信中語氣一如她的為人,硬梆梆的,責怪華灼回到九裡溪這麽多天才思量著去看她,後面卻是語氣一轉,說既然去了,就要在她那邊住個半月陪她解悶,否則,不如不要來。
華灼看了回信,哭笑不得,知道十五姑太太的意思是違逆不得的,而且十五姑太太說話釘是釘,鉚是鉚,說要留她半月,就一定是半月,她原先只打算兩日就回的。
“十五姑母盛情,你就多住些日子吧,正好重陽也近了,陪陪老人也是應當,等過了重陽再回來。”
方氏拍板定案,華灼雖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只能這樣了。十五姑太太那脾氣,想想她都覺得發怵,可真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是這樣一來,與王小姐約好的聚會卻要推遲了,華灼不得不讓七巧親自去王家向王小姐解釋。
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歸溪書院突然送來一份請柬,竟是邀她參加秋風雅集的,華灼頗覺驚愕,她又不是學子,更非才女,請她去做什麽。為這,她又跑了一趟歸溪書院,見了鄭山長,才知道原來還是因為那位倪小姐。倪小姐素有才名,也是聽聞江南之地才女眾多,因此這回來,少不了要見識一番。華灼不是才女,但那日贈畫之舉,讓鄭山長認同了她的品性,或者說,鄭山長認為德行更重於才學,於是邀她去與倪小姐為伴。
華灼本想婉拒,她從不與人做意氣之急,何況倪小姐若要與人鬥詩論文,她可應付不來,但轉念一想,或可以從那位倪小姐口中打聽到莊錚的近況,於是便又心動了,一口就應了下來,好歹她自信於書法一道,還是能上得了台面的。
抵達郡城的時候, 正是八月的最後一日,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郡城尤為繁華,光是排隊進城,華灼就足足等了將近一個時辰。
“小姐,聽說郡城有八個城門,隻比京城少一個,可是瞧這熱鬧勁兒,恐怕比京城還猶有過之呢。”八秀興奮道。她還記得,當初進京時,都沒等上這麽長的時間。
華灼也被郡城的熱鬧繁華所感染,笑道:“富貴富貴,所謂貴者,莫過於京城,而富者,卻是莫過於江南。”
七巧掀著簾子向外張望,聞言笑道:“小姐所言極是,京城裡貴人多,走在街上撞個人,指不定就是宗室子弟,公侯貴胄,可是這兒……你們看,就連往來的路人,衣裳打扮都透著金光寶氣呢。”
華灼往外瞧了幾眼,果然,這大街上的路人,大多衣著乾淨整潔,面容紅潤,神情輕快,明顯是衣食不愁的,可見江南之富,絕不是空言。若是整天為生計奔波的人,哪有這樣的神態。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
華灼感歎了一聲,其實她也算江南女子了,可笑的是,從她出生到現在,竟沒在江南待過幾日,將來出嫁了,就更不大可能回江南了。
進了城,馬車行得更慢,足足又過了近一個時辰,才抵達秦府,此時天色已快黑了。秦家早有人在門口等著,見馬車在秦府前停下,立時便上前探問,道:“可是華家表小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