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緣沒緣,既然已經見了面,那就少不得要打上一番交道了。
轉眼間,華灼已經秦府住了數日,十五姑太太雖然高興她來,卻並不露在臉上,早晚總要說教幾句,華灼也就是那麽一聽,並不放在心上。所幸的是,十五姑太太畢竟年歲大了,並不常出來走動,多是待在屋裡看看佛經,插插花,偶爾還剪剪紙,上了年紀的人,也就那麽點愛好了。
華灼除了早晚問安,並不常去打擾十五姑太太,去得多了,反還招老太太的數落,說她正青春年少,沒的陪她這個老太婆虛耗了時光,仿佛華灼做了多大的錯事似的。老太太就這脾氣,華灼自然得要順著點,平素閑著無事,就跟秦家倆姐妹在一起打發時間,奇怪的是,這倆姐妹對她的態度卻是淡淡的,毫無半分熱情,倒教華灼摸不著頭腦,也就不好多往她們的秀閣去,沒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的,反而是倪玉,待她十分親熱,時常來尋她說話,倒讓華灼一頭霧水。雖不明白其中緣故,卻也正中她的下懷,她起先還擔心倪玉恃才,不願與她來往呢。
數日交往,漸漸摸清了倪玉的性情喜好,華灼便在心裡琢磨了一番,決定以賞桂為名,邀倪玉過來,準備借機問一問莊錚在嵩山書院的情況,不料她還沒來得及派人去請倪玉,倪玉的丫環竹青卻來到了她的屋裡。
“我家小姐說,秋高氣爽,桂子飄香,正是吃桂花糕,飲桂花酒,賞桂花香的時候,我家小姐邀華小姐月上時分往飄香亭一聚。”
八秀噗哧一笑,道:“怪不得倪小姐與我家小姐一見投緣呢,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這不,我家小姐剛要讓我去請倪小姐呢。”
竹青掩唇一笑,卻是個害羞不多話的性子,向華灼屈一屈膝,徑自去了。
倪玉把時間定在月上時分,自然還兼帶賞月,江南的九月雖是已入深秋,然而並不寒冷,微涼的夜風吹拂在身上,隱約透著桂子的甜香,更是令人心曠神怡。九月初上,月色如鉤,雖不如圓月皎潔明亮,卻也別有一番風情。
“倪姐姐挑的好地方,賞月聞桂,未有比飄香亭更絕佳之處了。”
一到飄香亭,華灼就知道倪玉是花了大心思的,飄香亭位置比較高,一面臨水,三面皆是桂樹環繞,早桂已敗,而晚桂卻正當時候,香氣尤其濃鬱,飄香亭之名便是由此而來。頭頂上是彎月如鉤,水面中又倒映一輪,襯以群星璀璨,波光粼粼,這景,已是美到了極致。桂樹下,竹青懷抱一隻琵琶,有一下沒一下撥著弦,弦音清亮,似珍珠撞擊玉盤,聲雖緩卻余音繚繞,更為這美景增添了幾分幽情。
“華妹妹喜歡便好,我可不敢居功,是秦府的後宅建得好,既有燕子塢的精致,又有這飄香亭的清幽,我不過是借著這好地方,邀妹妹來聊一聊罷了。”倪玉一邊笑著,一邊請華灼坐下。
華灼入座,目光一掃,見桌上只有兩隻酒盞,不由得驚詫道:“怎麽,姐姐隻邀了我一人不成?”
江南自古出才女,倪玉到來,別的地方不說,至少郡城這裡,還是能挑出三、五個才女與之為伴的,這幾日裡,也陸續有人來到秦府,卻是被倪玉一番考校,然後全部婉言謝絕,那幾個女孩兒,不是出自名門,就是來自望族,本也是心高氣傲的,奈何談詩論文、撫琴作畫,都敗於倪玉之手,哪裡有顏面留下,被倪玉婉言幾句,便很識趣地走了,硬要留下來,不過是自取其辱。
因此到現在為止,只有華灼一人留了下來,當然,她不會以為自己的才學能入得了倪玉的眼,華灼有自知之明,自己能留下來,還是因為十五姑太太的緣故。所以,對倪玉的熱情,她是真弄不明白的,今日桂花宴,倪玉不說請這幾日來過的那幾位才女,就連秦家倆姐妹也沒有邀來,獨獨隻邀了她一人,這哪裡是熱情,分明就是無事獻殷勤了,所以驚詫之余,華灼也是心中微微警惕,倪玉對她另眼相待,只怕是別有緣由。這桂花宴分明有問題啊。
倪玉微微一笑,道:“我自來江南,唯有與妹妹一見如故,這般良辰美景,自然隻舍得與妹妹同享,何必其他俗人來擾了興致。華妹妹,這桂花酒,原是江南佳釀,妹妹久居江南,想必是飲過的,我卻是頭一回品嘗,不如妹妹替我介紹一二。”
華灼樂了,笑道:“我哪裡是久居江南,倪姐姐莫非不知道我也是剛回九裡溪不久,只怕在江南的日子,還不如姐姐待得多呢。這桂花釀我也是頭一回品嘗,倪姐姐,咱們共飲一杯。”
倪玉飲了桂花酒,才道:“瞧我,事情都沒打聽清楚,竟是在妹妹跟前鬧笑話了。是了,我曾聽聞,秦老夫人出身華氏豪族的嫡支,堂號叫做榮瑞堂的,想來華妹妹原應是住在榮瑞堂的吧?”
華灼心裡一跳,她怎地問這個?十五姑太太因年輕時的那件事兒,最忌諱說自己的出身,她心中對榮瑞堂懷怨,早就不承認自己是榮瑞堂的女兒,哪裡還會張揚此事,倪玉又是從哪裡打聽來的?
一邊想著,她一邊答道:“倪姐姐,這話你在我跟前問便也罷了,可千萬別在甄表姐和鄄表妹跟前提起,姑太太不愛人提她的出身呢。”卻是沒回答倪玉的問題,榮安堂已經大不如前,如果倪玉是因為她是華氏豪族的出身而對她另眼相待,倒叫她覺得有些失望,心中略略有些意興索然,自然就沒了細說的興致。
倪玉莫名所以,但她是玲瓏心思,略一琢磨,就立刻明白過來了,知道自己太過急切,一不留神犯了忌諱,好在她的目的也不是追問秦老夫人的出身,於是自斟自飲了一杯酒,歉然道:“怪我失言,自罰一杯。”於是不再提什麽榮瑞堂,轉而吟了幾道桂花詩,請華灼品鑒了一番,又命竹青彈了一曲,待到氣氛熱烈時,才忽地又道:“聽說華氏豪族族人眾多,光是嫡支便有四堂,其中有個堂號為榮安的,妹妹可知道?”
華灼耐著性子陪她論詩,心裡正琢磨著怎麽找個機會把話題轉到嵩山書院,乍聽她這麽一問,倒有些失神,好一會兒才道:“榮安堂……姐姐問這個做什麽?”
難道倪玉不知道榮安堂就在九裡溪嗎?她心裡納悶著,轉念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華氏豪族根深枝多,這些年分出去的族人不知有多少,外人能知道四個嫡支的堂號已算得是有見識,哪裡真會知道具體的詳情,而且榮安堂敗落多年,如今還知道榮安堂的人已是不多,更不要提知道榮安堂的老宅就在九裡溪這種事了,恐怕就是華氏豪族的一些旁支,都未必知道得清楚呢。
倪玉笑了一下,眼神有些閃爍,垂著眼簾輕聲道:“我在嵩山書院時,聽聞榮安堂有位極出色的女兒,容貌出色,才情高絕,精於韻律,擅長書畫,更兼得性情溫柔賢淑,氣質高雅如華,是世間難得的佳人,心中十分欽慕,欲求一見,卻不得其門而入。妹妹與她應為姐妹,不知相熟否?”
華灼有些發怔,這是在說她嗎?應該不是吧,難道爹爹還有個私生女不成?
“妹妹……華妹妹……”
正在胡思亂想時,倪玉見她遲遲不答,不由得喚了幾聲,華灼回神,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忙低頭飲了一口桂花酒,壓了一壓臉上的熱氣,才反問道:“不知倪姐姐是聽誰說的?莫不是聽錯了吧。”
嵩山書院……難道是莊錚,不應該呀,莊錚是守禮的君子,怎麽會跟人提起自己,更何況還是跟倪玉提起,男女之間有大防,碰上倪玉,莊錚避還來不及,哪裡會跟她拉家常,更別說吹捧自己的未婚妻了,就算無意間失言提起了她,不貶她幾句就算是好的了。
“這個……”倪玉俏面微紅, 有些期期艾艾,不能開口,好一會兒才道,“我也不曾聽誰說,只是聽說她與我的一位師兄訂過親,我那師兄,有龍鳳之姿,君子之風,精音律,擅丹青,好奕道,所以我猜那位華小姐必定頗為不俗,才能入師兄法眼……”
真的是莊錚……華灼嘴角一抽,心裡沒來由地一陣不高興。
好在倪玉此時也是無限害羞,並沒有注意到華灼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在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女孩兒面前提起師兄,即便她自認為坦坦蕩蕩,卻終是有些心虛,若不是實在沒法子打聽,只能指望華灼,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又吃了一杯酒,華灼才壓下心中那股莫名的不悅感覺,語氣平靜地問道:“姐姐的這位師兄,是否姓莊?”
倪玉正自害羞,乍聽華灼這麽一問,仿佛心事被窺破一般,竟是全身一顫,臉色也由紅轉白,隔了片刻,才恢復正常,呼出一口氣,疑惑道:“妹妹怎麽知道?”
華灼見她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心中雖仍有些不悅,卻又有些不忍,雙手無意識地在帕子上絞了一絞,才故意輕松地笑道:“因為我便是那容貌出色,才情高絕,精於韻律,擅長書畫,更兼得性情溫柔賢淑,氣質高雅如華,世間難得的佳人。”說著,離座而起,對倪玉一個萬福,“容我重新介紹,我是華灼,榮安堂嫡長女,若是姐姐沒有弄錯的話,我便是姐姐一心想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