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是真的見過,我也只是聽老人們說過,十幾年前,北安郡那邊不是就出過這樣的事麽,洪水衝潰了堤壩,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那慘狀……唉,當時有一些人逃難到九裡溪,其中有幾個被我們家收做了下人,我也是聽他們講的……”
華灼自然不能說出真相,卻是想起上一世曾經聽說十多年前北安郡那邊出過同樣的事情,便滿口胡謅,然後語重心長道:“令尊大人也是關心民間疾苦的,不然哪裡能特地與你說這個,如今淮南府的情形,便與當日的北平郡相似,我爹爹因查出河銀貪墨一案,至今滯留淮南府,不肯入京述職,發誓一定要把那些蟻咬蟲蛀、爛得只剩個架子的河堤重新修築,可是只靠他一人,沒有朝庭的支持,沒有吏部撥款,如何能在明年汛期來臨之前完工,唉,真是教人擔心啊,可莫要舊景重現才好。”
程寧連忙安慰她道:“你也莫急,焉知明年新安江就一定會泛濫?這些年風調雨順,那樣的天災,已經許久未出了,苦月大師也說過,是當年聖上聖明,得天眷顧,所以才內外皆無憂患,百姓平安喜樂……”
“多謝妹妹寬慰,只是這種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非我是女兒身,便向令尊大人當面呈情……”
華灼一邊說著一邊暗自撇唇,苦月大師那話怎麽聽著有點像反話來著,什麽叫內外皆無憂患,百姓平安喜樂,北邊上,自太祖建朝以後,就從來邊患不止,南邊上,亦是時有夷民作亂,這些她可都在那本裡看到過,這些且不提,就說百姓,這些年雖說沒有大的禍患,但春旱秋澇也沒少過,不然那年自家莊子上又怎麽有佃民鬧事,還不是讓那年春旱給鬧的。
程寧不知她所想,只聽她的話兒,不由得噗哧一笑,道:“你去呈哪門子情,讓你爹爹上道奏章請朝庭撥款,又是什麽難事了。”
女兒家不懂朝中事,因此想得容易,華灼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不好潑她的冷水,便隨口道:“這倒也是,只是還要令尊大人首肯才行。”
“放心,我幫你去說。”
程寧拍著胸脯,這裡莊靜進來,奇道:“你說什麽?”
“也沒什麽,我與程妹妹隨便聊呢。”華灼搶在前面答了一聲,又問道,“就這樣把你哥哥請回來,可會誤了他的功課?”
莊靜果然轉移了注意力,打趣道:“你來時怎麽沒想過這個,這會兒倒怕孫大儒打二哥的板子麽?”
程寧便又偷笑起來。
華灼便假作怒道:“你若再打趣我,我即刻便走,從此後,你的事兒我再不管了。”唬得莊靜連忙上前陪了些好話,才讓她轉怒為喜,幾人又說說笑笑一陣,程寧知道莊錚就快回來了,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便先告辭走了,臨走時塞了張貼子給華灼,道:“臘月十三是我的生辰,因是小生日,也不想大辦,隻請幾個平日處得好的姐妹聚一聚,熱鬧一下,你若得空便來。”
華灼這才知道程寧比莊靜小兩個月,今日來是專程給莊靜送請貼的,本來程寧拿不準她肯不肯去,想讓莊靜透些口風,正巧在這兒碰上了,索性就鼓起勇氣把貼子一道給了她。
“這是好日子,我一定來。”
華灼對程寧也有投緣之感,心下頗為喜歡,自然是滿口答應。
程寧走不多久,莊錚就回來了,有些日子不見,華灼乍看他便有種這個男孩兒又長大了一點的錯覺,但再仔細瞧著,仍是那麽高的個兒,仍是那麽沉靜穩重的表情,倒又似一點變化也沒有。
“世妹安好。”
莊錚先是與華灼打了一聲招呼,然後便略帶責怪地對莊靜道:“你又鬧哪樣兒,平白咒自己頭疼腦熱做什麽。”
雖是責怪,但那寵溺的語氣怎麽也掩飾不了。
莊靜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二哥回來得慢了,早知這樣,我就說是灼姐姐來訪,只怕二哥恨不得要長出翅膀飛了回來呢。”
一句話打趣了兩個人,華灼瞪她一眼,莊錚也瞪她一眼,瞪得她一縮脖子,道:“我想起來了,我把帕子落在外頭了,那可是灼姐姐送我的呢,我要去尋回來。”
說著,便一溜煙地跑了,順帶還把外面伺候的人給趕得遠遠的,都教幫她找帕子去了。
屋裡只剩下兩個人,火盆燒得旺旺的,熱氣撲騰到身上,華灼的臉色慢慢就有些紅了,借低頭抿茶的工夫,用余光一掃,發現莊錚的臉上也有些紅色,卻不知道是在外頭著急趕回來給凍紅的,還是被莊靜的打趣給臊紅的,又或是跟她一樣,是被熱氣給熏紅的。
“是不是燕狂那裡有些麻煩?”
過了許久,莊錚終於開了口,這時他面上的紅暈已經褪去,恢復了沉穩的姿態。
華灼愕然地看向他,她還沒開口,他就已經知道了?
莊錚看了她一眼,平靜道:“若不是這事,你也不會尋上侍郎府吧。”
好像有點怨氣?
華灼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事兒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莊錚不等她開口,仍是自顧自地道,“原就是靜兒惹出的麻煩,沒有你來擔的道理,我不會讓燕狂去煩你。”
語氣斬釘截鐵,聽著就讓人安心,只是……華灼仔細地又看了看他,終於發現,他的耳根子處好像還有一絲殘留的紅色,咦……怎麽好像在擴大?
“你在看什麽?”
莊錚終於惱羞成怒,再也不複平靜表情,額間一點胭脂痣鮮紅欲滴,配合著那憤然的神色,表露出十五、六歲男孩兒應有的姿態。
華灼一愕,望著他瞬間通紅的臉色,還有那撇過臉不想教她看見的姿勢,終於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然後福至心靈,心中思量起一件事。
“喂……你是不是怪我沒有邀你去西山訪梅?”
“沒有。”
“其實是雪化了嘛,沒有雪,還尋什麽梅,你說對不對?”
“不知道。”
“那……下一場雪落的時候,我們去西山好不好?”
“……”莊錚給了她一個後腦杓。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從莊侍郎府出來以後,華灼心情大好,一路都是笑嘻嘻的,直到回到太液池邊的舊宅,才發現兩個丫頭在她後頭擠眉弄眼的。
“懶得理會你們……”
她低聲咕囔一句,沒搭理那兩個丫頭,徑自回了秀閣。
這京中的第二場雪,也不知什麽時候來。
在華灼考慮著這個問題的時候,莊錚正向他的師兄,大儒孫通的兒子孫秉忠一本正經地詢問道:“聽說師兄與小玉郎相交莫逆,不知可否代為引見?”
小玉郎其實姓蕭名玉郎,是欽天監監正蕭昆的孫子,欽天監,掌管天文歷法,天時星相。
孫秉忠隻道是這位小師弟仰慕小玉郎之名,有結識之心,便笑道:“這便對了,你整日隻知溫書,從不隨意外出,真不似少年模樣,早該出去逛逛,多認識些人,蕭玉郎隻比你長三歲,與你一般都仿佛玉雕的人兒一般,性情又敦厚,為人最是溫良,定能與你和得來,明兒下課,你莫急著回家,我邀他到京中酒樓,你也坐陪就是了。”
莊錚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孫秉忠正要走,又被他拉住。
“聽說師兄與燕狂也相識?”
孫秉忠溫文爾雅的面上當場變了臉色,道:“誰認得那浪蕩子,離經叛道,為兄羞與為伍。”
事實上,孫秉忠是大儒之子,深受儒學熏陶,最重仁、義、禮、智、信,恪守儒門之風,行事循規蹈矩,不肯出錯半步,而燕狂卻是個不羈於俗禮的,言行狂放,隨心所欲,孫秉忠能跟他合得來才怪。然後不幸的是,教授孫秉忠音律的師父,跟教燕狂音律的師父是同一個人,所以他們在名義上還是師兄弟來著。
“也請師兄替我引見。”
莊錚仍是一本正經的表情,根本就不管孫秉忠的否認,如果不是事先打聽好了,他也不會求到師兄頭上。
“你見他做什麽,莫跟他學壞了……我絕不……呃……”
孫秉忠正要一口回絕,忽地想起最近外頭傳言紛紛,似乎跟自己這個小師弟有那麽一絲絲關系,連忙就收了聲,狐疑地盯著莊錚看了半晌。
莊錚面色平靜,任由孫秉忠打量,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淡淡道:“聽聞燕二少之簫為京中一絕,小弟不才,恰也習過音律,欲與燕二少切磋一番,還請師兄成全。”
孫秉忠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道:“你學的是琴吧。”
這位溫文爾雅的大師兄目光越發狐疑起來,小師弟學的又不是簫,切磋個什麽勁?該不是醋海生波,想要警告燕狂離那位華家八小姐遠一些吧。
可是從小師弟那張啥表情也沒有的臉上,什麽端倪都看不出來,孫秉忠又是位真正的君子,不能直言相問,只能憋得一肚子的好奇,好半天才吭吭哧哧地擠出一句:“我安排就是。”
好吧,即使是君子,也一樣有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