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嘗過幾樣果子,果然味美汁甜,於是很是大方地誇讚了一番,並沒有因為月香對她的排擠而故意貶低,華灼當場就拍板,把這幾筐果子給定下了,讓華金富裝車送回老宅,臨走時,華金富趁人不注意,拉著月香的低聲道:“小妹,晚上到家裡來一趟。”
月香莫名所以,隨口應了一聲,便幾步跟上了華灼和七巧,故作不經意地把七巧往旁邊一撞,然後自己佔據了離小姐最近的位置,華金富在後頭看得直搖頭,小妹真是被寵壞了,半點兒規矩也不講,也難怪小姐心有不滿了。
“小姐,這邊還有間蜜餞鋪子,也是咱們家的,裡面的杏脯、棗泥糖最好吃了。”
離果子鋪不遠,有家蜜餞鋪子,香香甜甜的味道從裡傳出來,月香聞了便有些走不動道兒,於是攛掇著華灼進去。她平素最愛吃蜜餞,自己一點零花錢,沒用在胭脂水粉上,倒是差不多都花在這蜜餞鋪子裡了,掌櫃的雖然不是自家人,卻也是父親一手帶出來,因此往往她只須花一份錢,便能買到五、六份的蜜餞,眼下有小姐在,那蜜餞還不是隨便拿,連一分錢都不用花了。
若在平時,為了讓丫環收心,華灼也不會吝嗇這點小人情,只是月香方才做事,實在是太不合規矩,華灼是有心要警告她,偏她還一點自知也沒有,因此此時自然不會隨了她的心願。
“今日出來,有事待辦,豈可隨意亂逛。”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然後華灼便又問道,“書畫鋪與胭脂鋪,哪個離此更近些?”
月香沒聽出她的不悅,蜜餞鋪子近在眼前,卻不能進去,讓她有些悶悶不樂,有氣無力地答道:“胭脂鋪近些,前面過了拐角便是。”
於是主仆三人便步行過去,華灼今日出門,便是要看看九裡溪的風情,因此沒有乘車坐轎,徑自步行而出,隻依舊慣例在頭上戴了頂帷帽,待到上了街,才發現街上行人不在少數,其中不乏衣著華麗的富家少女,卻是大多露著容顏,不遮不掩歡天喜地的到處逛著。
九裡溪雖然富庶,卻倒底只是小地方,不似大城大府那樣禮教森嚴,講究很多,雖說似乎很是失禮,但是華灼卻挺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於是走到半路,她就也摘去了帷帽,入鄉隨俗吧。
朝顏堂。
這家的掌櫃是個年約三十許的婦人,長臉兒,看著精明,笑容卻是和和氣氣,一點也不顯出厲害來,此時她正在招呼一位富家小姐,月香一眼瞧見,不管不顧,進門便喚:“九娘,九娘,小姐來了,還不快出來迎接。”
胭脂鋪裡的客人,自然都是女子,因此月香毫無顧忌,開口便說小姐來了。
櫃台裡,掌櫃九娘抬頭看過來,對著華灼恭敬一笑,道:“小姐請到後堂稍做片刻,奴家招呼好王小姐,即便過來。”
華灼微微一笑,心中暗自點頭,這才是個做掌櫃的正經樣子。
月香卻眼角兒一挑,惱道:“什麽王小姐、孫小姐的,讓十三娘招呼好了,小姐來了,你竟還敢推三阻四,這掌櫃還想不想當了?”
一句話,說得那富家小姐面上含怒,她顯然是認得月香的,當下便冷笑道:“我當是哪裡來的小姐,原來竟是賈小姐到了,罷罷罷,當我今日出門不曾看黃歷,真小姐碰上賈小姐,晦氣!九娘,這盒紫籠煙你給我留著,等哪日賈小姐不在,我再來取。”
月香氣白了臉,她自小被父母嬌寵著,當小姐養大,在九裡溪,榮安堂一家獨大,其他富戶雖不在少數,卻是無一能與榮安堂相比,因著主家在外為官幾年不回鄉,所以華忠一直管著老宅的大權,平素人情應酬時,九裡溪其他富戶對他也是敬讓三分,月香有時見著其他富戶的小姐們,自然不免就擺出小姐的派頭,這便招了人嫉妒。
於是那些富戶小姐們,或有當面不屑的,或有虛以委蛇的,私下裡,不免就取笑她,給她封了個賈小姐的名號,賈者,假也,說她是個假小姐。也是今日不趕巧,這位王小姐,正是平素最瞧不上月香擺出小姐派頭的那個,因此兩個人一見面,立時就對上了。
掌櫃九娘知道其中原由,不由得掛上一臉苦笑,對月香這個小祖宗,她是得罪不起,可是王小姐也是朝顏堂的常客,更重要的是,眼下東家小姐在場,月香如今又是小姐跟前的大丫環,她不知小姐心裡偏著誰,隻得先打發客人,道:“王小姐,今兒對不住了,哪裡還能再勞你走一趟,這盒紫籠煙我一會兒親自送到府上。”
“送什麽送,王敏君,你有能耐,就別上我家的鋪子來買胭脂。”月香被那一句“賈小姐”刺痛了心,跺腳大聲嚷嚷道。
華灼本來不欲作聲,月香過分歸過分,但是剛開始至少還是在維護她,她是東家小姐,到了自家鋪子,掌櫃九娘正在招待客人,沒有立刻過來,是她的職責所在,不能說有錯;把客人交給別的夥計,立刻過來迎接,也是她的本分,月香語氣雖不好,但要求九娘立刻過來,也不是什麽錯,但是後面跟客人吵嘴,還驅趕客人,這就非常過分了。
“月香,閉嘴!”
七巧見華灼臉色沉了下去,知道月香這一下是真的觸怒了小姐,連忙喊了一句,同時伸手把月香拉過來,道:“快給王小姐賠個禮兒。”
不是她好心提點,月香幾次排斥她,說真的,她是真喜歡看到月香犯錯兒,但是眼下這種場合,月香這樣做,卻是丟小姐的臉,小姐沒臉,她這個做丫環的也跟著沒臉,為了讓小姐臉上好看些,所以她才趕緊提醒月香。
“我又沒錯,賠什麽禮,還有,七巧你也就是個丫頭,憑什麽管我?”月香一把甩開七巧的手。
王小姐本來已經準備要走了,見狀頓時又冷笑一聲,道:“就是啊,誰能管到賈小姐的頭上。”
“月香,給王小姐賠禮。”華灼沉著聲音道。
“小姐……”月香的眼圈兒頓時紅了,“憑什麽要我賠禮,明明是她先諷刺我。”
賠禮,憑什麽,她絕不咽下這口氣,想讓她賠禮,下輩子吧。
華灼閉了閉眼,這樣的丫頭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斂斂衣裳,上前一步,給王小姐道個萬福,然後才道:“丫環無禮,冒犯了王小姐,都是我管教無方之過,還請王小姐見諒。”
她這一屈膝,倒把那位王小姐嚇了一跳,怔了半晌,才連忙扶起華灼,道:“不敢當,華小姐是吧,我與賈小姐……啊不,我跟她呀,是打小兒就愛鬥嘴鬥氣的,這也不是一兩回了,你可千萬別當真……”
王小姐是真被嚇著了,她雖是瞧不起月香明明就是個管事的女兒,偏愛擺個小姐的派頭,但是面對華灼,她是真不敢受這一禮的。她的父親,不過是九裡溪的一個小地主、小鄉紳,祖上八代之內,都沒出過一個正經的官兒,平時見個裡長還要點頭哈腰的呢,而華灼的身份,榮安堂的豪族背景就不提了,她的父親可是堂堂的正五品,一府之主官,真正的大家閨秀。
九裡溪地方不大,前些日子榮安堂的主母帶著小姐歸來,已經傳遍了鄉裡,人人都說,華家老爺這回又要升官了,各戶人家也準備了禮品送到老宅,想要登門拜望方夫人,不過都被擋下來,說是長途跋涉,旅途勞頓,不方便見客,禮物倒是收下了,回禮也相當豐厚,聽說方夫人身子不好,根本就不管事,回禮都是華家小姐一手準備的,於是她們這些地主鄉紳家的小姐們便都對這位華小姐有些好奇,想見一面卻不可得。
不想她今天居然有幸碰上了,本來王小姐也不是想跟月香吵,只是一個是假小姐,一個是真小姐,而她王敏君雖然只是個地主鄉紳的女兒,但好歹也是正室嫡出的正經小姐,在華灼這個真小姐跟前,她分外丟不起這個臉,讓一個假小姐說幾句就趕出了朝顏堂,以後她還有臉在九裡溪待下去嗎?這才忍不住冷嘲熱諷了一番。
可是沒想到,這事兒鬧到最後,竟然是華灼給她賠禮,這可真是萬萬當不得。她一邊扶華灼起來,一邊在心中感慨萬千,大家閨秀,知書達禮,隻這份教養,便足以令她敬佩,剛才自己竟然跟個假小姐斤斤計較,實在是顯得心胸狹礙。 想到這裡,她竟有些心虛,偷偷望了華灼一眼,怕這位大家閨秀會因此而瞧不起她。
入目所見,卻是一副誠摯的表情,她是真心給我賠禮,這個念頭一入王小姐的腦海,她竟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眼前的華小姐並非天香國色,然而玉容端秀,莊麗華貴,竟教人深深地仰慕,這才是真正的人間貴女。
華灼不知這一眨眼間,王小姐心中已是百轉千回,只是察覺到王小姐扶著她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不由得有些納悶,難道自己嚇著人家了?
想到這裡,她更是過意不去,轉過頭對七巧微微一示意,同時看向擺在櫃台上的那盒紫籠煙,七巧會意,趕緊拿了過來。
“小小禮物,以做賠禮,王小姐若肯諒解,便請收下。”
“這怎麽使得?”王小姐趕緊推辭。
“那王小姐便還是怪我了?”華灼笑起來,她已經看出王小姐對這盒紫籠煙的喜愛。
“那……卻之不恭……”王小姐終於收下了紫籠煙,猶豫了一下,緊張地開口道,“華小姐的風姿,實在令敏君仰慕,改日想登門拜訪,不知……”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華灼答應得很爽快,“不過這兩日我要往郡城探望長輩,這樣吧,便定在九月初三那日,我在老宅裡設宴,王小姐有什麽姐妹朋友,一並邀來,人越多越好,咱們好好地熱鬧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