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那狀師明知不妥,卻還得盡力狡辯,“你們家那夥計會功夫,身手又好,混亂之中打死了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趙成材也不跟他爭,隻請那仵作出來,“請問是否可以麻煩差大哥演示一下,這死者頸後的傷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孟子瞻點頭允了,過來一個衙役,那仵作按著死者的傷痕比劃了一回,忽地皺眉,“不可能啊!若是病著,沒人攙扶的話,身子是軟的,就算被人打了這麽一下,也定是順勢往前仆倒,傷勢絕不可能有這麽深!”
那就是說,死者是被人扶住打傷的後頸!
話已至此,還有再問的必要麽?
如此多的自相矛盾之處,就象被挑開了一個線頭,只要順著捋下去,就能把這謊言越扯越大。
大冬天裡,那狀師頭上連汗都冒了出來。他現在真的是有些後悔了,不該因為貪財就接了那個陌生人的銀子,來打這個明知有詐的官司。現在事情鬧成這樣,那陌生人不過拍拍屁股就能走得乾乾淨淨,可他卻還要在此地混下去,若是惹上官非,那他該如何是好?
眼下,最重要的已經不是把那個叫晏博文的人拖下水,而是要想方設法保住自己!他眉頭一皺,快速思忖了一番,厲聲質問那婆娘,“你相公到底是如何跟人走的,快說個清楚!這公堂之上,可不能說謊!我好心好意的來幫你們,你不能撒謊騙我!”
那婆娘見他突然發了火,心下慌張,當即就嚎開了,“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麽?那都是我那死鬼相公和他們商量的事情,我哪裡曉得?”
“你不曉得?你不曉得就知道收銀子了?”突然,一道蒼老的聲音突兀的響起。
門外,李鴻文攙扶著一位鶴發雞皮,滿臉風霜的老太太進來,後頭還跟著幾位鄉民。
“回大人,這是死者的奶奶,旁邊幾位是死者的鄰居,他們可以作證,是這婦人串通了那些賊子,收人錢財,上門訛財,要置人於死地!”
昨晚趙成材他們商議的計策,就是讓李鴻文去實地調查,在不違背真相的前提下,花點錢請死者的親戚鄰居出來做證。如果這其中有鬼,死者的至親當中,總會有人不願意昧著良心乾這缺德事吧?再有一條,死者家裡所求的無非是錢財,既是這媳婦能被收買,那其他人也未必不能收買。
李鴻文辛苦一番,果真找著這死者的奶奶,願意出來作證。又拿錢說動了幾位鄰居,願意做個旁證。
那婆娘一見了老奶奶,當即嚇得面無人色,“這老太婆早就傻了!大家不要相信她的話,不要聽!”
老奶奶顫微微舉起手中的竹杖,對著那婆娘就打去,“我打死你這個黑心的婦人!害死我的孫子,讓他的屍骨都不得安生!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害死了我孫子,還要害死旁人,這是要害死我們全家啊!你個糊塗女人!”
逼到這個份上,那婆娘說話也沒了顧忌,“你也不想想,你現在吃的喝的全是誰供的?你那孫子已經沒了,你以後還指望我養老不?”
老太太已經快是油盡燈枯的人了,哪有多大力氣打人?不過揮舞了幾下,便力氣不濟,老淚縱橫起來,“冤孽呀!我們家怎麽偏偏就逢上了這樣冤孽?”
請老人家坐下,待她情緒平複下來,事情很快就弄了個水落石出。
原來死者生病是真,因病敗光家產也是真。出事之前,家中就來了那個漢子,不過他可不是來拜年送禮的,而是來遊說這婆娘的,讓她把相公借給他們一用,賺來了好處就能保他們全家一輩子吃穿不愁。
都是窮得沒有辦法了,大夫又說死者根本活不了幾天,那婆娘看著家中老人孩子,一狠心便把自家的男人送上了斷頭台。
“這事,相公自己也是知道的!”那婆娘此時才真正掉下幾滴眼淚,“若不是他自己允了,我再怎麽沒良心,也不可能當著公婆的面,把他性命交給別人。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問我家公婆!”
此事,她倒是沒有撒謊,那老奶奶可以做證,兒子兒媳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雖然心疼兒子,可畢竟是快死的人了,若是死了兒子一個,能換全家一條活路,他們也就默許了。
據那婆娘交待,那漢子先給了她二十兩銀子算是訂金,說是事成之後,他們一家就可賴上章清亭家的馬場,這輩子就都不用發愁了,所以這婦人才鐵了心的幫他們辦事。
而幾位街坊鄰居可以作證,死者是被抬離家門的,根本就沒有康復,也不可能有什麽主謀和在打鬥之中喪命之說。
至於這漢子又是為何要挑唆這婆娘,找來垂死之人跟章清亭過不去,還要賴上晏博文呢?
他連聲叫屈,“大人,實在不關我的事!是有人出了二百兩銀子,讓我去幹這事。還說事成之後,再給二百兩!他說他是那夥計的仇家,說那夥計害死了他的親弟弟,所以他要來報仇來著!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做什麽孟子瞻來著!”
“掌嘴!”青松聽到此處,怒不可遏跳下場中,當即給了那漢子一巴掌。
偏那漢子不知情,還猶自說著,“這是真的!他說兄弟如手足,若是手足被砍了都不去報仇,那就連畜生都不如!”
“你還敢胡說!”青松又是幾個大巴掌下去,打得那漢子直說不出來方才罷手。
可一轉頭,卻見孟子瞻的臉色已然鐵青,那緊攥的雙拳,額頭爆起的青筋,無一不顯示著他心內極度的憤慨之意!而那雙總是睿智清明還略帶一絲調侃的眼,此刻卻充滿了痛苦與憤恨,如最鋒利的刀子一般,落在晏博文身上。
晏博文根本就不敢抬頭與他的目光對視,可他那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般的身體,卻明明白白的訴說著一個事實。
這是趙成材和章清亭第一次了解到他們之間的恩怨,饒是二人再足智多謀,此刻也全都怔在那裡,啞口無言。
原來孟家那個人人忌諱提到的早逝的二少爺,竟是晏博文從前犯下的命案?這可是殺弟之仇啊!而且是孟子瞻的親兄弟,他唯一的弟弟!這要讓孟子瞻如何原諒?
此刻,他們都隻覺得,孟子瞻能公平的審理這個案子,實在是太寬大的胸懷了。
“少爺!”青柏怯怯的喚了一聲,把孟子瞻喚醒。
重新再審視了一下自己所處的環境,孟子瞻咬著牙關處理了案子。
死者屬於咎由自取,但亦屬家境所迫,雖然可恨,也有其可憐之處。死者已逝,他的事情可以不追究,但他妻子卻明知誣陷好人,仍是為虎作倀,其他可饒,唯有上公堂做假口供此罪難饒,判罰二十大板,回家反省。可他們家著實生活困難,若是離了這婦人,恐怕老少一家子更難活命,故此孟子瞻對於她收到的二十兩贓銀便不予追繳,反而另贈那老奶奶紋銀百兩,感謝她大義滅親,出來作證。
至於那漢子,受人唆使,現又找不著主使之人,他便得入獄服刑,其他一乾人等,盡皆收監。還有那狀師,雖然已經見著勢頭不對就極力撇清,也抓不著他和這些人勾結的切實把柄,但失於檢點之罪總是免不了的,就罰他一年之內不許接案訴訟,閉門思過。
章清亭馬場中的那些人不過是無故受人陷害,全部無罪釋放。
收到這判決,本該高興的一家人,卻因聞知了孟晏兩家之事而無法安生。就連趙成材勉強笑著,說請大家去酒樓吃個飯慶祝一下,也無人響應。
李鴻文拍拍他肩,看了失魂落魄的晏博文一眼,雖不甚明白就裡,也知曉有些問題,“我也一日沒回家了,先告辭了!”
一大群人默默無語的回了胡同,章清亭先張羅著安排人都住下,又買來香葉讓眾人洗澡去晦氣, 有些小傷也一並料理了。
陳師爺見他們打贏官司回來,卻沒什麽笑臉,很是奇怪,趙成材也不好說什麽,隻請他吃了頓飯,便雇車將他送回,約好改日登門道謝也就罷了。
等全都安置妥當,章清亭坐下來,望著燈火怔怔出神。趙成材仰躺在床上,也自想著心事。半晌,二人似是心有靈犀般,同時出聲,“我……”
“我先說吧!”章清亭歎了口氣,“我想等著過了十五就把阿禮送到永和鎮上去!在這兒對著孟大人,始終兩人都不大好。咱們家既要在永和鎮做生意,那兒也總是要找鋪子的,有他先去照應著,等到小蝶再過去時便好多了。”
“你這主意比我妥當,我本想要阿禮送姨媽上京城去,可想來想去,總覺得他可能一時還沒什麽心情,還想著要你出出主意呢!如此就依你所言吧!”
“阿禮遲早還是要上一趟京城才好!”章清亭一針見血指出真相,“他越是避讓,越是容易生出事端。不如找著他大哥,問問他到底想幹什麽,要真是連一點兄弟之情都不顧了,要殺要剮便由著他去!難道還得躲他一世?那日子還過不過了?還有他娘,總不能一世都不照面吧?總該去見下的!可我就怕,阿禮現在就鑽那牛角尖裡想不開了。噯,你現就去找他,把我方才那話說給他聽,別讓他不聲不響的就偷跑了!”
“行!”趙成材立即翻身下床,穿上鞋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