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在周遭,低低的灼熱。
董小葵閉著眼,沒有回答,一動不動的,連呼吸都不曾紊亂。她的內心很平靜。因為情況已經明了,她的心淪陷了,雖然還不至於跌落無止境的深淵,今時今日若想收,是可以收得回來的。她若想要離開他,也可以從容轉身,從此與他楚河漢界。
可是,這世上的事,不是她如何就能如何。
他隻手遮天,完全可以封得她暗無天日。他聰明狡詐,謀略得當,輕而易舉就能撩動她的心,算準她的一舉一動。
像這次,雖然是他真的命懸一線,可他卻這樣逼了周遭的人來找她。而她的心似乎也是他算計的一部分。他連睡衣內衣褲都買好,洗乾淨。仿若就料定她一定會乖乖回來。
“可記好了?”他又低聲問,身體貼得她緊了一些。
她依舊安然自若,因為他若要想到手的,她如何也擋不住。由於有這樣的認知,她內心格外寧靜。
他見她沒有應答,卻是放開她,伸手為她理了理被子,自己平躺在一處,低聲說:“小葵,你睡外面來,我的左手邊。”
董小葵一聽,這才意識到自己睡在他的右手邊,而他右手有傷,而胸部的傷也在右邊。她夜裡睡覺向來不太老實的。
所以,她這便是翻身起來下床,拖著拖鞋,說:“你傷勢沒痊愈,我就睡到別的房間去。”
“不準走。待見我的錢和權的女人不是這個表現。”許二半躺著,瞧著她。
董小葵心裡一涼,轉身嫣然一笑,說:“你是金主。待見你的錢和權之前,得先待見你的身體。這才是眼光獨到的舉動。那些獻媚的舉動,不過是目光短淺的而已。我這是為了更加長久的待見你的錢和權。”
許二微微眯起眼,唇邊似有若無的一抹笑,語氣還是平靜,說:“你以為你是長孫皇后。名垂千古的賢?即便是做到這點,也不過是班婕妤之流。”
董小葵只是一笑。是啊,長孫皇后賢能,名垂千古。因為是正牌的妻;而班婕妤拒絕了那個皇帝伸手同輦的請求,為的是皇帝的江山社稷,為的是自己愛的這個男人的名聲事業,也是賢能,卻最終還只是一個妾而已。而那個男人死在趙飛燕姐妹的床榻之上。
他以班婕妤提醒她。她永遠都不可能是正牌,裝什麽賢能都是徒勞無功,頂多是個班婕妤之流,永遠不可能是長孫皇后。
這種提醒這樣的殘忍,將她殘存的一絲絲的幻想統統擊碎。她原本以為,她至於他,到底跟那些鶯鶯燕燕不同。可是,他那張嘴輕飄飄地就吐出這一句話來,如一把利劍將她逼到進退維谷的境地裡。
也許,當年的班婕妤也是這樣認為。認為自己賢德,便是與他那些只知道取悅男人的后宮有所不同,他待她也便自然不同。
殊不知,男人眼裡的女子個個都不同,而她班婕妤也不過是萬千女子標本裡的一種。是最珍貴的,卻不是唯一珍貴的。
她董小葵頭腦不清楚的時候,想到他孤獨的身影,壓抑的模樣,以及遊走在生死之間,她也曾癡心妄想過。如果他真的給她一個真誠的絕對,那麽,她便不顧一切給他所有燦爛光華的未來,讓他成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可是。“齊大非偶”並不單單指的是地位權勢的差距,更多的是思想意識和心理的偏差吧。他與她終究隔著永不能跨越的河岸。
結局在這一刻,已然定了一樣。
“你笑什麽?”許二問,語氣明月清風的,卻是輕飄飄的不屑。
董小葵因為他的定位,瞬間就滿心蒼涼。似乎突然蒼老了一生。她覺得無力,於是垂了睫毛,然而,驕傲與自尊又讓她抬頭展顏看他,還是明媚的笑,捂著嘴回答:“沒笑什麽。只是許少將自己比作那荒唐的漢帝,實在出人意料。”
許二的臉沉下來,掃她一眼,終於是說:“細枝末節的小聰明。”
她承認她是小聰明,所以敵不過他對她到底的不同,淪了心在他這裡。雖然不是泥足深陷,但目前卻做不到對他充耳不聞,毫不疼惜。
“好了,別貧嘴了,過來休息。”他又一次拍了拍身邊的床,說。
去,還是不去。這個問題在不久之前,她曾問過自己。而這一次,幾乎不用問,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乖巧地走過去,從容地拉開被子,在他身邊安然躺下。
他只是瞧了她一眼,也平躺下來,並沒有抱她。她也平躺著,知道他就在身旁,也在看著天花板發呆,並沒有睡著。
過了好一會兒,許二才突然說:“如果在寧園就好了。我有一間房,可以躺著看星星的。就在你房間旁邊的那間,你進去看過麽?”
董小葵搖搖頭,說:“想讓人打掃衛生,發現你鎖著的。”
“哦,是我忘了。那間房平日裡都鎖著的。上次,忘了給鑰匙給你。那房間可以看到星星的。”他慢慢地敘述,兩人似乎是一對歷經年月的夫妻。董小葵這一刻又產生錯覺,而後對自己的錯覺無語。
“我閑來無事,如果晚上晴好,就喜歡躺在那裡,看星星。”許二繼續敘述。
董小葵覺得不答話似乎很不禮貌,於是問:“你不是躺在浴缸看星星?”是的,她想到他那間豪華的浴室,想到那玻璃的屋頂。
許二略略挪動身體,說:“嗯,有時候也會躺在浴缸裡看星星,不過感覺總是不到位。”
毛的,那樣奢華的浴室,還感覺不到位。她譏諷:“許少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許二沒生氣,反而伸手抓住她的手,細細地摩挲纏綿,然後說:“那浴缸設計是大自然的愜意。不過,在裡面看星星,總是不如愛琴海的小島上。我年少時,最愛去那邊,找個小島住,那裡的天空藍得很純淨。星鬥璀璨,總是讓人想到那些神話。看著星空,總會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現在倒是許久沒有機會去了。”
董小葵聽著他的描述,心神向往。卻也不忘要譏諷一句“年少時候?你現在七老八十了。”
“十四五歲時,自然是年少時候。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感覺很久遠。”他感歎,倒是輕笑,說時光太匆匆什麽的。
“傷春悲秋,感時傷懷。這可不是許少的作風。再說了。三十而立而已。”董小葵說,閉目養神。
他將她的手一捏,說:“總愛跟我唱反調。你卻是不懂男人,男人如果不懂事,永遠都只是個孩子。如果懂事了,便是知天命的心了。”
董小葵不語,她覺得他跟自己說這些有點太過了。他卻似乎很喜歡講話一樣,說:“那間房間很漂亮,從房裡看到的星空,也很美麗。你一定會喜歡的。”
呸。我喜歡不喜歡有什麽意義。不過是班婕妤之流。董小葵半垂著眸,哼哼唧唧地說:“我不喜歡睡在露天裡,天生沒有暴露癖的怪病。”
這話含沙射影的,許二只是懲罰性地捏她的手,說:“跟刺蝟似的。”
“刺蝟也得看來人是敵是友,值不值得豎起刺。”董小葵回答。
“越發的伶牙俐齒了。如果不是本公子才從重症監護室出來沒多久,我一定把你辦了。”他略側過身,在她耳畔說。
董小葵不語,往被子了縮了縮,心裡想的倒不是那句“我一定把你辦了”。而是那句“從重症監護室出來沒多久”。
她想起爸爸生病的時候,後來也是去了重症監護室,只是有一天偶然醒來,爸爸說想回家。媽媽不肯。爸爸不樂意,執意想要回家。
媽媽去找醫生,醫生自然不答應。最終,爸爸確實十分煩躁,說一定要回家,他當時說了一個成語“狐死首丘”。當時的她已經懂得這個詞語的含義,淚水一下子無聲傾瀉,媽媽也是眼淚唰唰地掉,止不住的。最後,爸爸叔叔伯伯們的迎接下回到家,就睡在樓上,夏日裡的風中有著植物茂盛的味道。梔子花的香味在整個院落裡縈繞。
她守著爸爸。爸爸說:“去,摘梔子花,爸爸想聞。”
爸爸很少說話,因為說話費力。她聽了,點點頭,蹬蹬下樓去,摘了幾朵新鮮的梔子花,快速跑上來。他瞧著,沒有說話。
董小葵將梔子花養在玻璃瓶子裡,陪著爸爸。爸爸對她說:“小葵,以後你要照顧媽媽和弟弟。”
她點點頭,爸爸說:“可答應了。”
她笑了,用力點頭。因為她覺得爸爸的精神特別好,應該是病快好了。
爸爸也笑,瘦削得不成樣子的臉。他對她說:“好了,去熬點粥,放花生米的那種。”
她乖巧地熬粥去,一直緊張的心終於放下來。可是,就是那天之後,她徹底了解了另一個成語叫做“回光返照”。
此後,她的一個同學摔下樓,也是進了重症監護室,再也沒有出來過。
重症監護室這幾個字在她心裡就是膽戰心驚的。如今聽得許二說這幾個詞,心裡全是亂了。立馬問:“現在身體到底如何了?”
她是忽然坐起身來,有些激動地問。許二本來在批她伶牙俐齒,威脅她的。卻沒想到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這丫頭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於此。
“你說說,現在到底如何了?”她著急地問。
他也坐起身來,看出她的擔心,輕輕一笑,說:“我沒事,又不是第一次進去的,都有經驗了。”
呸,這還經驗。董小葵看著許二一臉的輕松,臉上的笑。心裡越發的酸楚,難過,撇著嘴說:“不許說。哪天把這房子退了才好,在醫院有套房子,真不是什麽吉利的事。”
她態度堅決。他便是開心地笑,伸手捏著她的臉,說:“都依你。”
“一定要。”她幾乎無理而固執。
他安慰她:“好。”
她點點頭,覺得兩個人都傻,明明辦不到的事,卻偏偏都這樣自欺欺人的。他只要身在那個位置上,必定是危險重重的。
心裡一緊,想到死亡,想到生命的脆弱,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算得了什麽,齊大非偶的算得了什麽。
她低著頭,瞧著他的睡衣,扣子沒有系好,倒是看到胸口上傷痕,愈合結痂。但是,應該還沒有拆線的。剛才替他穿衣服的時候,她是瞧見過的。
她低聲問:“一定很痛吧?”
他將她輕輕摟在懷裡,說:“不痛的。我複原能力一向很好。”
這話,這男人——
董小葵無語,卻是伸手抱著許二,說:“我不說了,只是希望你好好的。無論明天是天晴,還是下雨的。”
是啊,相識一場,相遇這一場,不管前塵後路。她就算別別扭扭,竟然對他就只有這點要求。
“傻丫頭。我都依你好了,明天,我們就回寧園,我早就在這個破地方呆膩了。”他伸手摩挲著她的臉。
董小葵一聽,立馬搖頭,說:“不能落下病根,在這裡治療徹底,再回去。”
許二又是一陣笑,說了著名的口頭禪“那群庸醫”。董小葵臉一板。
“行了。我有分寸的。除了絕症之外,其余的,我基本上是可以開方子的。嗯,中醫也不錯,要不改天給你開副方子調理,看你樣子氣血虛,以後怎麽養孩子。”許二拖她一並躺下,很得意地說。
“得了。”董小葵小聲說。
許二卻是支著身子,看著她,說:“我從來不騙人,不說狂妄的話。真的,這些東西的掌握,必須的。”
他說得嚴肅,她聽得難過。他說的是必須掌握,無論是從職業來說,還是從家族榮譽來說。他怕一直以來,就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比別人強, 我是許家的人,我要守護許家。
“好了,認真睡覺,明天我們就回寧園。”他說,然後躺下,又說:“話說,龍飛虎翼很久沒有洗澡了。哼哼,董小葵,你知道麽?狗狗不洗澡,會得抑鬱症的。你舍得它們抑鬱而亡?”
“危言聳聽。”她撇嘴,其實是相信的,想到龍飛虎翼,心裡總是覺得過意不去,那兩隻狗都那麽信任她的。
“改天自己查資料去。行了,睡覺,明天回寧園。不過,小葵要好好照顧我。我是病人。”他語氣有些懶懶的,顯得撒嬌。也因為傷勢不能抱她,於是只是平躺著,卻到底是將她的手抓在手裡。
這樣,多想是決定要一生一世走下去的兩個人。可是,他說她永遠都不可能是長孫皇后,而不過是班婕妤。想到“不過是班婕妤”,她的淚,無聲流淌,心裡恨他,又恨自己。
(湯包海依,生日快樂。本來今天想給你多更的,可是身體狀況很大問題,加上今天課程最多。所以心力不夠。嘿嘿,不過,生日禮物一定會在本周內送到。抱一下,祝福海依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