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場美夢。
暈沉沉中感覺被“砰”得一聲扔到床上的動作很粗暴。細瘦的身體仿佛都在發出吃痛的呻吟。
但是,意識不清的黑暗中,他也隱約知道,那是一張床,真正的床。
這一生,他居然有這個躺到一張正經床上的福份。而且,仿佛有什麽把他重重包裹著,隔絕了那可怖的冰冷。
是被子吧?
真是幸福啊,原來,他也可以不蓋茅草,蓋一床象樣的棉被。
意識在黑暗中越沉越深,唯恐醒來,發現隻是一場幻夢,四周依舊是無邊的冰雪與絕望。
嘴被粗暴地捏開,滾燙的湯汁燙得他舌上起泡,胸中火燒。
不過,有什麽關系。
不管那樣滾熱的是薑湯還是熱粥,總之都是可以驅趕冰寒的食物,是可以讓他活下去的寶物。一個為了活下去,而曾經在垃圾堆裡,和野狗搶半個溲饅頭的小叫花子,是絕不會介意冷熱溫度的。
黑暗裡微弱的意識,幾乎要因這樣的好運,這樣的幸福,而感恩地放聲痛哭。
身邊滿是人的氣息,人的溫暖,還有喧鬧的話語聲,斷斷續續入耳。
有的聲音煩燥不快。
“不是說陪少爺出門拜個年,今兒就沒事了嗎?兒子閨女都等著一起吃團圓飯呢,怎麽又惹出這麽個麻煩來。”
“少爺慈悲要救人,咱們能不救嗎?抬進門時,老爺也答應了,說是給少爺積德呢,我們還敢不盡力?”
自然,也有慈憫的。
“作孽啊,這小小的年紀,險險就凍死了。”
“世道不好,哪年沒幾具路倒屍。碰上少爺,算他的福份。”
隻是悲憫自然也是有限度的。
“他的福份,咱的晦氣,本來正月裡人手就不夠,誰不是一個人乾倆個人的活。還要服侍這要飯的,。”
“大過年的,老爺少爺向來慈善,能歇的事,都讓大家歇了,救這一條小命,也費不了多少時間,灶上的火本來就是留著的,熱湯熱水是現成的,大牛在少爺房裡起居服侍,留在這的衣裳鋪蓋都是現成的,也不用我們費心張羅。”
“行了行了,說那有的沒的幹什麽,咱們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去就是……”
“扔下他不管了?”
“不就是冷極了,餓狠了嗎?也不是什麽大病,給他吃飽,包暖,自然就沒事了。隻是個小叫花子罷了,難道竟叫我們放著正事不做,拿他當主子守著看著護著。不過是少爺一片善心,咱們就施舍點現成的東西,救回他一條命就得了,”
迷迷糊糊裡,聽到的聲音不甚清楚,話語裡的意思,也並不能完全理解,隻是能清晰得感覺到,身邊的人氣,暖氣,漸漸散了,盡了。寒意漸濃,冷意漸深,黑暗混沌中,恍惚的心思,微微一涼。這樣美好的夢,就這麽盡了嗎?轉眼間,就必須醒來了嗎?
人的熱氣,人的體溫,人的言談笑語,這溫暖如此細微,但轉眼散去後,依舊叫人留戀,依舊讓人感覺木屋薄被,擋不住寒風凜冽。
沒有什麽關心的話語,貼心的溫暖。隻是,有人歎一聲“作孽啊!”有人肯給湯給水給床給屋,哪怕嫌煩氣悶,依舊讓他有如在夢中的幸福。
隻是,轉眼間,就連這些微的熱鬧與人氣都消失了。
肉身所在,黑暗的木屋裡,一片靜寂。
意識神志,隻是冷,隻是冷。
因著有過身上被子擁護的溫暖,
因著有過,胸中湯水帶來的熱度,所以,這時,越發地冷。 隱約地,他知道這不是夢,他知道,他活下來了,但是,依然寒冷,依然黑暗,依然絕望。
些微的意識,拚命摧促著他掙開眼睛。醒來,醒來,他劇烈地顫抖著。太長久的寒冷,太長久的苦難,讓他知道,屈服於身體的痛苦,放任神智沉眠的結果,通常都是再不能醒來。所以,再苦,再難,再痛,一定要咬著牙,睜大眼,醒著,醒著,隻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小小的身軀,在床鋪上猛得坐了起來,喘息著,四下張望。
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天太冷,門窗不能不緊關,為恐意外,自然不會留火種在房中。
至於一個死裡逃生的小叫花醒來,會有多少驚惶無助,自然不會有人過於在意。
所有的人,都有許多自己的事要忙,自己的親人要陪伴。大過年的,能伸手救回一條性命,已是慈悲,還要怎麽樣呢?
他默默地在黑暗中下床,找不著鞋,光腳踩在地上,沿著牆,一點點摸索著。
他的心中很平靜,他隻是一個小小叫花子,無父無母,日日掙扎在生死線上。乞討,哀求,伸出手,跪下膝,俯下身,用所有的卑微與討好,來祈求人們的一點慈悲與同情,年年月月。冷硬無情,粗暴厭惡都見得多了,偶有些慈善悲憫之人,從手指縫裡,漏出一兩個銅板,半碗殘湯剩飯,已是大幸。世上不是沒有好人,隻是好人也一樣,只會在自己不受損失的情況下,才能高高興興做點好事。
大過年的,不管是不是少爺吩咐,人家能不嫌晦氣救他一命,已是大恩。沒有必要因為他耽誤人家本來的生活。
做為一個朝不保夕的小叫花子,他早就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活下去之外,根本沒有什麽大事。想得太多,不等冷死餓死,自己便把自己折騰死了。
終於摸到了桌子,他在桌上來回摸了幾下,摸到了火石和油燈,輕輕打著點燃,才照亮區區一間陋室。
簡單的一間房,但有單獨的床鋪,厚厚的鋪蓋,桌椅廚櫃,箱籠物件,無一不全。如果隻是仆傭房間的話,已算得極好了。
他靜靜倚著桌子站著,目光茫然地掃了掃四周,伸手摸摸自己的嘴,自己的肚子,低頭,看著身上那件看起來,頗顯寬大,下擺都快垂到地上的貼身衣服。。他小心地輕輕扯一扯,拉一拉,不知是哪個仆傭家小孩的衣裳,看起來,身材年紀,都該比他大出不少吧。不過,真是有模有樣的一件衣裳呢。
肚子裡喝下的東西是摸不到了,可是,真的是一點也不餓啊。原來,吃飽了,不餓了,就是這種感覺。
嘴上一碰就疼,甚至脖子,下巴都是疼的。
估計是救他的人不耐煩,不仔細,直接拿最燙的食物硬灌吧。灌得也猛。不但舌頭燙傷,下巴起泡,想是脖子那裡,也給溢出來的粥或湯燙紅燙傷了。
手指撫過去,他疼得微微一顫,然而,整個世界,自此才真切了起來。
這麽痛,這麽痛啊,原來這是真的。
原來,真的不是一場夢。
原來,他真的有這麽大的福氣,能熱乎乎吃一頓飽,能穿得這樣乾淨清爽,住在屋子裡,躺在床上,蓋著被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眼睛發酸,鼻子發澀。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幸福快活地放聲大哭一場。但他隻是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慢慢挺直了背,走到床邊,遲疑了一下,才去翻一旁放著的,幾個沒鎖的箱籠。
即是沒鎖的箱籠,裡頭自然也就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些用舊了的日常衣物。
他不一會就找出一雙略嫌大些的舊棉鞋和一件棉襖。
他手忙腳亂地穿起來。小小的身子,穿著不合體的衣服鞋子,笨拙拖拉,頗不方便。但做為叫花子,撿別人不要的東西給自己用是常事,他適應得其實極快,很快就走到門前打開門,一股寒風湧入,他雖早有準備,還是微微顫抖了一些。
雪已停了,天上看不見星月,幸而正月裡,到處掛了氣死風燈,勉勉強強,尚可視物。
他在回廊的角落處,找到了一把掃把,毫不遲疑地,開始掃地。深夜,奇寒,小小的身子瑟縮著,因為不合體的大衣服而手腳笨拙,但他堅持掃下去。
小城裡規矩不大,普通的富戶,也沒有太多講究。又是過年,人人休息。外頭大門一閂,裡頭各個院落門戶,竟不見人值夜,守門。
他慢慢掃完這仆傭的小院子,再沿著門戶向外掃去,微弱的燈影裡,雪地上,小小的身影,單薄地一陣風都能吹去了。
過年時節,官商匠農,百業俱歇。不是很講究的大戶人家,這個時候,也不會要求仆人乾太多的活計。
隻是今天下了一天的大雪,晚上雖停了,若不把雪掃開,過了一晚上,結了冰,卻是極滑溜,極容易跌傷人的。人手少的時候,一般隻掃一條可供人行走的小徑出來。他估摸著,如果不是因為救他耽誤了時間,或許已經有人在掃了。
隻現在,應當還不是深夜,四下裡也沒人,倒不知人去哪了。
他也不多想,隻專心地揮著掃把掃著。
他人小,力弱,衣服鞋子還都不方便,旁人一分力的事,他倒要拿出三分力來做。天又極冷,雙手凍得冰涼,他時不時要停下來,吹兩口熱氣,搓上一搓,接著掃。
隨著一路掃向前,漸漸聽到隱約的笑語,喧嘩,而他,隻是漸覺寒冷,漸感疲憊。
小小的身體,在長年的苦難中,從來沒有強壯過。臨時靠熱湯暖被救回來的熱氣和生氣,仿佛要在這孤獨的寒夜,在這永遠也掃不完的大雪中,點點滴滴,消耗一盡了。
然而,他還是咬著牙,一次次在疲憊欲死時,逼迫自己掃下去,一次次在軟弱的身體想要不顧一切倒下時,要求自己站直了,繼續把活乾下去。
後來,在他一生的記憶中,哪怕遠行到塞北,也不曾感受過那樣的寒冷,哪怕應付最艱難的局面,也不曾有過那樣的筋疲力盡。
然而,記得最深的,還是那一夜,遠處的笑語,遠處的歡歌,還有,遠處的焰火。
呼嘯而上雲天,綻開萬點光芒。燦爛輝煌地如同一個夢。
他怔怔在黑暗空曠的雪地上,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那樣的明亮,那樣的光華。
歡笑聲,拍掌聲,甚至尖叫聲,仿佛近得就在身邊。
他靜靜地看著,靜靜地循聲而去。
然後,他知道了,為什麽晚上沒有人掃雪,各處沒有人值夜,為什麽自己這個險險從鬼門關前被救回來的人,床前沒有一個人。
所有人都聚在主家的大院子裡,各種各樣的焰火,閃亮飛旋。
雪後的夜晚,無星無月,這飛焰火光,就是明月寒星。
四下裡,飛花流瀑,光華閃耀。
夢一樣的光影裡,每個人都面帶笑容,眾星捧月地圍在主人身周。他藏在院門外的黑暗中,靜靜地看那一院子的熱鬧輝煌,那一夜的焰火,真是美麗啊。許多年之後,他在京城名匠坊,買了全國最好的煙花,卻再也看不到當年的美麗。
然而,那個晚上,他忍不住看了又看的,不是這流星夢幻的焰火,而是眩目光影間,那個和他看起來,一般大小的孩子。
小小的孩兒,被牢牢護擁在父親懷中。那位應該很有錢很有錢的老爺,呵呵笑著低頭同他說話,眼神溫柔得如同春日的流水。
四下裡的仆傭,無分男女老少,說說笑笑,指點煙花間,也時不時,恭敬地對那小少爺說著些什麽,想來,應當是呵哄逗樂的話語吧。
小小的孩子,穿著華貴的皮裘,小小的臉,幾乎埋到雪白漂亮的絨毛裡了,焰光流光裡,顯得十分漂亮。
他無意識地摸摸身上不合體的衣服,沒敢想象,自己若洗得乾乾淨淨,穿上這樣的衣服,會不會也同樣可愛。
那孩子不知在吃些什麽,嘴角全是殘渣,手上也似不甚乾淨,旁邊有爐子一直熱著水,丫環及時替他擰帕子拭淨,大人樂呵呵,在面前桌上的各色點心中,又抓了一塊,遞給他。
他在黑暗中看著,一直看著。
他知道是這位少爺一句話救了他。他是他的恩人,他救了他一條命。就如隨手救了隻貓兒狗兒一般,並不需要更多的關注,並不會影響,這少爺看焰火的快樂。全家人都聚在這裡時,少爺大概也不會想起,這個被救回來的叫花子獨自一人。甚至,以後,會不會想起,隨手救來的這條賤命,也不一定。
但他確實,欠了他一條命。
他靜靜地看著,那麽美麗的焰火,那麽快樂的笑容,這是過年團圓的日子。
焰火放了好一會兒,才全部放完。夜也深了,主人也該歇著了。盡興歡樂過的下人們,也該收拾東西,乾活掃尾了。
這時才有人“咦”了一聲,注意到大門外,安靜站著的小小孩子。
主院裡,燈影輝煌,他的身影照得清晰無比。
小小的身子,穿著頗大的衣裳,看著十分滑稽。於是,他聽到了一聲低笑。
他恭敬地低著頭,沒有去看那輕笑的小孩。
他這怪模怪樣能讓恩人一笑,也算是報答吧。
他默默地跪倒在雪地上,深深彎下腰,額頭恭敬地貼到了冰冷的雪上:“小人謝少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甘願做牛做馬,結草銜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