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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傳說貳》第3章 初定
“馬大叔,這交給我就行了,你就放心吧。”

  “劉嬸,廚房我看著,保證不給你斷了火,你先歇會兒。”

  “何媽媽,你別客氣啊,我有的是力氣精神,不過是掃個地擦個桌的,我能乾得了。你也忙了一年了,這大過年的,多陪陪你家妞妞吧。”

  “說什麽辛苦啊,這麽冷的天,我借著這個機會,活絡活絡身子,我還得謝謝您呢。”

  未長成的大男孩,特有的清清亮亮的聲音響個不停,小小的身子,在幾個院落中,來來去去,幾乎把眼裡能看到的活計都包圓了。

  大冬天的,誰不想躲在溫暖的房間裡,火爐邊。

  大過年的,人人都想著休息,團圓,洗去一年的疲憊風塵,全家相聚共歡。

  有個這麽自覺,如此熱情的大孩子,事事搶著乾,大家客氣了幾句,倒也正中下懷,也能心安理得地歇一歇。畢竟,這孩子命都是大夥兒救回來的,他即這麽知恩圖報,這麽懂事乖巧,大家也不用多不好意思。

  不過,這樣坦然地接受幫助之後,上上下下的人,倒還真是越瞧這小叫花越順眼了。不再那樣簡單,隻把他當一個撿來的麻煩,不再隻是事不關己地給一些點無關緊要的照顧。有事沒事,也會笑臉相迎。家裡有過孩子的,也會翻箱倒櫃,給他找幾年前孩子的舊衣服,針線甚好的,也肯把他那大大的衣褲,幫著改小改合身些。廚房裡的劉嬸,也會記得把那過年的好點心,好菜食,給這孩子留一份。

  完全無要求,不需回報的善意太奢侈,但付出足夠多的話,至少不會完全沒有回報。

  僅僅三天,這個小叫花,就已經和上上下下的仆傭,相處得比較熟絡親近了。

  而這家的主人,則是在三天之後,才第一次正式招他相見。

  三天來,忙忙碌碌,幾乎沒有一刻停息的小小男孩,現在終於穿上了一身稍為合身點的衣裳,有些忐忑地走進了內院。

  這是數日大雪後,第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老爺帶著少爺,舒服地坐在院子裡頭哂太陽。

  老爺並不老,不過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五觀端正,神色溫和。

  老爺姓韓,是個商人。在城裡有好幾家鋪子,名下還有商隊商船,聽說在外地,似乎也有許多生意。雖說比不得什麽巨富豪商,在這小城裡,提起大成號,倒是人人聽說過。

  韓老爺這麽年輕,就有這麽大的產業,也算是個有福之人了,隻是夫人早逝,隻留下一個獨子,老爺又一直不曾續弦。所以這偌大家宅,其實也就隻有這一大一小,兩個主子。

  人口即簡單,規矩自然少很多。小地方的商人之家,也沒有太多講究,不分什麽內外。一聲通傳,他這個小叫花,也能直入內院。

  老爺半閉著眼睛,倚在躺椅上享受久違了的陽光,偶爾睜目,微微側頭,帶著笑容,看看靠在他身上,眯著眼,半夢半醒打瞌睡的的少爺。

  陽光,華裘,墊得厚厚的大躺椅。

  大雪之後的萬裡驕陽,皮裘擋盡嚴寒,身邊的火爐永遠帶來溫暖,這樣的舒適,當真催人入夢。

  小叫花垂下眼睛,隔著老遠,就恭恭敬敬地跪下來,規規矩矩地說:“給老爺請安。”

  “你抬起頭來!”聲音溫和,卻也僅僅,隻是溫和。

  男孩默默抬頭,陽光下,大躺椅上的老爺,目光卻還是留在少爺那在陽光下,爐火邊,睡得紅撲撲的臉上。

  他一聲不出,隻靜靜地看著。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清韓老爺的面貌。

  三日前的夜晚,他跪在燈影雪光中,恭敬地不敢抬頭細打量。

  而老爺也隻是隨口淡淡說一句:“好好養著,莫再傷了身子,倒白費了這小家夥的一片好心。”便抱了少爺回房去了。

  此後三日,他時時辛苦忙碌,卻半步不敢輕越雷池,竟是直到現在,才算真正被主人叫來瞧瞧,看看。

  韓子施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卑微的小小身影。

  如此瘦骨支離,即使被薑湯熱粥從鬼門關裡拉回來,這早已在苦難中百孔千瘡的身子,也需要更多的休養和照料。

  可是他,卻在剛剛被救回一命的時候,就不顧身體虛弱,在別人歡慶年節,笑語休憩之時,支撐著瘦小的身體幾乎掃完了各處院落的積雪。

  那個夜晚,在星光流火中,看見這孤零零的影子,拿著比他人還高的掃把,站在陰影裡,雪地上時,他也是有些吃驚的。

  這幾日來,看似不聞不問,但這小小身影的全部忙碌,所有努力,他其實是看在眼底的。

  天下的叫花子,多是吃過許多苦頭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能乾活,會乾活。

  適應了隨意的乞討生活後,人總會變得懶惰,散漫,很多人其實已經過不了嚴謹規矩的正經人家日子。許多年青力壯的乞丐,情願討飯,也不願找個正經的,長久的活計。

  大戶人家的仆役,生活的規矩,乾活的方式,都是有講究,有學問的。這種粗活,這種生計,也不是人人都能乾的。

  雖說他家裡不太講究,但終究不是小門小戶,規矩總還是有一些的。

  這孩子這樣小而瘦弱的身子,其實不堪勞乏,而長年的乞丐生活,也讓他其實並不懂許多乾活的技巧。

  但勝在他十分勤勞肯乾,勝在他極之聰明肯學。每回別人做事,他總是小心地在旁邊,默默觀察,細細銘記,然後在一遍遍重複的辛勞中,學習著,進步著。

  數日間,看不出一絲乞丐的散漫,沒有現出半點對繁重勞動的不滿。還能讓家裡上上下下都喜歡他,接受他,並不嫌這個小孩搶了自己的活計,完全沒想到,一個過份勤勞肯乾的人,也許會威脅到他們本來的職位。

  這小孩暗下的苦功,真是讓人感歎。

  能做到這一點,實是極能吃苦,也極願上進的人。

  難得的是,不管身上多辛苦,心中多迫切,這數日來,他隻是埋頭乾活,從不做半點略微出格的事,雖然言行都對恩人充滿著感激,卻從不會借著感恩,就貿貿然跑來求見,隨便大表忠心。

  相比聰明,這份耐心和沉著,更是難得。

  韓子施微微笑笑,看看身邊寶貝憨睡時圓圓的臉蛋,自家這個糊塗懶惰的孩子,可是拍馬也不及人家十分之一。

  不過……

  他目光終於凝注在那小小叫花的臉上,這麽小的年紀,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學會,這樣的聰明和沉穩。

  他眉眼間,升起淡淡笑意,卻又有些飄忽:“我剛聽說,這幾天,你都在忙上忙下,一個人把老馬他們幾個人的活都搶了。”

  小叫花低下頭:“小人也乾不了什麽,隻是想出點子粗力氣,略略報答……”

  “胡鬧,諾兒救你回來,不是為了讓你累死自己。我家裡還能少一個乾粗活的人嗎?你小小身子,剛緩過來,哪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韓子施提高了聲音,正色訓斥著。

  他知道這樣辛苦的活計,這孩子足足幹了三天,這孩子其實也是乾給他看的,並且也相信著他什麽都知道,否則,這些天,這孩子也不會隻是老老實實,低頭乾活。

  隻是做戲要做全套,即然一邊要做施恩不望報,一邊要披肝瀝膽,感恩戴德,這種好說又好看的美事佳談,出一樁也無不可。

  水至清則無魚,一個人心裡到底想什麽,其實不必計較太多,最重要的,是他在做什麽。

  一個聰明又且肯乾能乾的人,一段確確實實的恩情,接納這樣的人,倒也沒什麽不好。

  他這忽然提高的聲音讓靠著他小睡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前頭似乎跪了個人,於是懶洋洋揉揉眼,看了看。

  那人對著他一個頭磕下去:“小人受了少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隻是心安理得,在這裡白吃白喝,豈不是如同畜牲一般,小人雖人小力微,隻能做些粗淺之事……

  小少爺韓諾已經懶得聽下去,暈暈登登地又要扒在父親柔軟的肩上接著享受這陽光下的酣睡。

  韓子施卻輕笑著說:“諾兒,你救回來這個人很能乾活,我們家過完年,本來也要雇幾個雜工,你看,就他,怎麽樣?”

  韓諾一愣,這才提起精神望去。

  跪在十幾步外的小叫花微微震了震,卻又立刻深深叩首:“小人一定會盡心歇力,做牛做馬,報答老爺少爺。”

  這樣努力而卑微的表示,並沒有人讓小少爺感動。或許,年紀太小,一直被呵護的人,根本還不懂這些人情事故。

  他隻是很直接地問:“我們要不留下他,他就會死,對不對?”

  韓子施愕然揚眉,這一直被他牢牢呵護的孩子,竟也知求生之艱?聰明地看清這樣的生死掙扎,卻又愚蠢地直接說明白,把這場本來很不錯的恩義戲份破壞得只剩利害得失。

  小叫花僵木地跪在地上,隻覺得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冰涼的。

  是的,他要是不能留下來,等著他的,就隻有死。

  戲文裡,評書中,落難的人被大人物救了,總是收義子,當女婿,送錢送房送女人,但那隻是戲。

  真實世界裡,就算是到正經大戶人家當個仆傭下人,都不是容易的事。

  人家哪怕要買人,也是要通過正式的官牙,隻買身體健康,做事勤快,身家清白,性情溫順的人。象自己這樣的小叫花,就算到人市上插標自賣,也很難賣出去,就算有去處,也大多不堪得很。

  大人物隨手救個人,自有下人去處理,大人物未必放在心上,未必記在心頭,甚至未必有空去看一看,問一問。

  一如,那個夜晚,他打著寒戰,用凍得發青的小手,掃了全家的雪,這位老爺,也並沒有在大年下的快樂夜晚,分出一點時間,多問他一句,多看他一眼。

  他並無怨尤。誰也不曾欠著他。人家救他一命,已是大恩。

  這艱難世道,何處無人凍餓而死。再柔軟的心腸,也沒有那個財力救濟天下,也沒有那個精力,對每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籲寒問暖。

  他再怎麽賴著,躲著,總有好起來的一天。主人家就算再厚道,也不過是送幾吊錢,兩件衣服,就讓他離開。

  他一個卑弱的孩子,在這樣的冰雪人間,也不過是多活些時日,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隻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討好每一個人,所以他做好每一件事。

  人們看著他白日勤快無比,誰知道他夜間,蜷著小小的身子,忍受著長時間超負荷勞作的陣陣酸疼。人們見他對人總是笑顏相對,誰知他深夜裡,仿徨驚怖,唯恐這剛剛嘗到的溫暖,轉眼又變成寒徹身心的冰雪。

  他隻是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要聰明,要肯乾,要讓每一個人喜歡,要證明他雖然小,可是能乾所有大人的活,他雖然不符合大戶人家收家人的條件,但他可以乾得比一頭牛還要多,他可以比一隻狗,更懂得感恩,更知道忠義。

  他隻是想要活下去,可是,這樣簡單的真相,被那個披著華裘,衣食無憂的少爺,淡淡一句揭穿時,他的一切努力,便只剩一場圖謀。

  可是,想要活下去,有什麽錯?

  他僵硬地跪在那裡,自懂事起,他就是個叫花子。數年來,他不是沒有得到過一時的救助,他不是不曾試過苦苦哀求,期盼能有新的生活,然而人們最多隻是隨手相救,卻絕不會願意長久地接受一個,幼小,瘦弱,天知道有沒有因為貧寒困苦而拖出隱疾暗病,又來歷不明,戶籍不清,且根本乾不了什麽重活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的教訓,讓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不求回報的恩義,沒有無條件的慈悲。想要得到認可,就要表現自己的價值,想要被收容,被接受,就要讓人知道這是值得的。

  實際的行動,比千萬的感恩都有用。

  他不認為,這一切有什麽不對,然而,那位少爺,他的救命恩人,這樣淡淡問一句,卻讓可以厚著臉皮,扒著別人的大腿乞討,沒有收獲就不放手的他,莫名地一陣難堪。

  短暫的沉寂之後,一陣低笑聲響起。

  高高在上的韓老爺,低低地笑起來。並不高昂的聲音,聽在小叫花耳中,卻似是決定他命運的巨鼓。

  “沒錯,小諾越來越聰明了,要是不留下他,他就隻有死路一條。”

  “那就留下他吧。”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入耳,小叫花頹然向後坐倒,一直支持著他的勇氣仿佛在這一刻,消散盡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這幾日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負累,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讓他的身體軟弱得再無一絲力氣。

  他終於可以活下來了,然而,是驚喜太過巨大了吧,這一刻,他竟只剩下了驚,而忘記了喜。

  沒有不悅的斥責他不夠真誠,也沒有寬容地勸解,叫他不要過於多心。

  因為,不管老爺還是少爺都不需要為小叫花的謀算生氣,區區草芥的一切心機與謀算,都不值得大人物為之掛懷,介意。

  他的性命,他的未來,他數日來的全部付出與努力,終換來真正能救他性命的輕飄飄一句話,算是如願以償,功夫不負苦心人了吧?

  他隻敢讓自己心神失常了極短的一個瞬間,便立刻跪好,努力地忽視著胸口處,翻滾著的,陌生而奇妙的感情,恭敬地看向那沐浴在陽光下的兩個主人。

  懶洋洋的少爺,象貓兒一般,蜷在老爺的懷裡繼續睡。

  年富力強的老爺,微笑著,溫柔地輕輕拍著他。

  很多年後,他曾憶起,這一片陽光下,自己心間,莫名的冰涼。

  忽然間想到,原來,這麽多年,他人生所有重要的轉折,都是因著他。

  他的險死還生,他的身份轉變,他的前程,他的命運,他生命中,一切至關重要的變化,都是因著那個人。

  但於那人而言,一切,都隻是隨手,隨意,隨心的一句話,都隻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在當時,那個小小的叫花隻是很恭敬很誠懇地磕下頭去:“老爺少爺的大恩大德,小人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那一天的晚上,他悄悄躺在床上,依然全身酸痛,隻是這一次不再忐忑驚怖地擔憂著,茫然未知的前路。他隻是用被子蒙著頭,小聲地哭泣著。一直一直,痛哭著。

  這些年的苦難,這數日的煎熬,這終於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在這個無聲的夜晚,化作淚水,盡情流淌。盡管,他依舊小心地壓抑著嗓子,不肯讓人聽到。

  盡管,窗外笑語隱約,遙遙有煙花破空之聲,他卻隻是在黑暗裡,躲在他的被子裡,一直一直,痛哭著。

  那一年的正月,小城的人記得很清楚。

  那一年,比往年冷得多,路邊凍僵的叫花子也多出許多。

  那一年,城北的韓老爺做生意賺了大錢,買了好多煙花,讓他家小少爺,整夜整夜地放。從初一到元宵,全城的人,都能看到那樣的燦爛輝煌。

  過完年後,衙門裡開印,韓家管家韓富領著個瘦小的孩子上衙門裡登記入冊。

  那個沒名沒姓,永遠只會被人叫臭叫花子,爛土狗的孩子有了一個名字,叫韓忠。

  就象韓富,韓貴一樣,標準的仆傭名字。

  他在賣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從此,他的名字,記錄在奴籍賤冊上。

  不過,誰又會在意呢。

  能活下去,比良民的身份更重要。

  他高高興興地在賣身契上,用力地一按。終於可以安安穩穩當奴才,過安定的日子,吃一口安樂飯了。比之許多人,想當奴才而不得,這樣的人生,可算幸福吧。

  (作者閑話:關於文章的更新時間問題,一般,周一至周五,我會是下午六點之前更新,也許會因為某些意外原因推遲幾小時。但正常情況下,我應該不會斷更的。周六和周日,因為我大部份時間,都不在家。因此不能確定更新時間,象今天晚上,就是將近九點更的,而且還是盡量提前回家,才能做到的。周末,我隻能說是盡可能爭取,能盡早回家更新,不至於停更。

  另,昨晚的開頻歌會好熱鬧,對一向出了什麽大場面我說,是巨大的考驗。還沒開始歌會,我就開始緊張了,念起致詞聲音僵硬無比,但還來了很多朋友,有了很多驚喜啊。發現原來我和貓膩是同一天生日,哈哈,好巧。發現,原來YY的歌神們,唱歌居然那麽好聽,讓這五音不全,荒腔走板的家夥,羨慕無比。發現主持蒼狐出奇地厲害啊。發現,原來要做好的廣播劇,真的不是對著文字朗誦那麽簡單的事。對比一下,我的初致詞,真是讓人慚愧啊。昨晚真熱鬧,很快樂,哈,隻是今天我整天都是暈乎乎地想睡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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