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沒有想到您會選擇在這樣的夜晚接見我，摩根先生……哦不對，父親……”

　　約瑟芬猶豫著喊出這個名字，雖說是父親，然而面前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老人，更像是一個陌生的金融符號代表。

　　昏暗的燈光以垂直的方式照亮眾人的身影，皮爾龐特的面孔隱藏在黑色禮帽的帽簷陰影下，似乎並不想讓人窺見真實面孔。戴維森畢恭畢敬的站在老摩根的身後，全然沒有之前高傲囂張的模樣，像一條溫順的狗。

　　“抱歉，我的孩子。我不能冒著讓記者察覺的風險站在你面前，事實上花邊小報的記者比紐約金融報的記者還要更盡忠職守，就是想窺伺摩根家族的秘密。”

　　皮爾龐特解釋著，隱晦的表達現在自己不太想與約瑟芬扯上關系，約瑟芬站在原地，並沒有為面前的“父親”獻上擁抱。

　　黑暗的房間與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躺在床上的瓦裡安娜稍稍恢復了精神，她伸出枯槁的手，拽住皮爾龐特的外衣。

　　“親愛的摩根，是你嗎……”

　　持續的高燒已經讓她的意識處於半迷糊的狀態，但她依舊想抓住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是我，親愛的。”

　　摩根轉過身，蹲在床頭。他撫摸著瓦裡安娜的滾燙的額頭，歎息了一聲，“親愛的瓦裡安娜，對不起……”

　　病床上的瓦裡安娜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她記得摩根身上熟悉的古龍水味道，以及強健有力的臂膀。自己一直深愛著這個男人，即便他拋棄自己而去，即便後來知道他的真名是皮爾龐特・摩根，初衷卻一直未變。

　　然而接下來皮爾龐特所說的話，卻讓瓦裡安娜從天堂瞬間落入冰冷的地獄。

　　皮爾龐特輕輕撫摸著那雙毫無血色的手，看著面前骨瘦如柴的女人，冰冷的語氣像是換了一個人。他褪去了溫柔父親和情人的外衣，又重新變成冷漠無情的金融巨鱷，錙銖必較權衡利益。

　　“約瑟芬他，我會好好照顧的。”

　　“至於你……你是一個讓摩根家族不穩定的因素，抱歉，瓦裡安娜，我很愛你，但我不可能讓你繼續活在世上，相信我，你死在這裡是一種幸運的解脫。約瑟芬我可以秘密的培養，但是你的身份若是揭露，對摩根家族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皮爾龐特語氣平淡的說出殺人誅心的話，臉上淡漠的神情甚至沒有半點的漣漪。他揮了揮手，將拽住自己外衣衣襟的手打落在床上，後退了一步。

　　“不……你，不能這樣對我……”

　　瓦裡安娜眼神驚恐的看著皮爾龐特，又望向身後的約瑟芬，眼神傳達著哀苦的求饒。

　　“親愛的……”

　　“救救我……”

　　連站在皮爾龐特身邊的戴維森也看不下去了，轉身走到門外，深吸了一口氣，耳邊還充斥著痛苦的哀嚎。他曾聽過不少關於皮爾龐特冷血無情的傳聞，但第一次看到他為了維護摩根家族的利益而果斷決絕的拋棄舊情人。

　　約瑟芬愣在原地，手心緊張的濕潤。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皮爾龐特能坐在華爾街第一位的位置上。

　　過人的金融天賦加上殺伐果斷的決心，用屍骨壘砌起他的帝國。

　　這一瞬間，心如同落入冰窟。

　　他以為自己已經在《資本論》中看透了金融大亨的無恥和虛偽，而現實卻無聲的給了他一個巴掌。

　　不再去理會身後嚎哭的女人，

他轉過身望向身後的約瑟芬，慢慢褪去目光中的冷酷，重新變得溫和慈祥起來。他招呼著約瑟芬坐下，雙手握著拐杖，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冷酷無情?”　　門口抽煙的戴維森聽到這個問題，握著煙頭的手抖了一下，他以為約瑟芬會懾於老摩根的威嚴而回答不會，但是沒想到約瑟芬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堅決的說道，“何止會，我甚至覺得您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劊子手。”

　　叼在嘴上的煙頭在半空中翻滾幾圈，啪的一下落在地上，難道這家夥不知道反抗皮爾龐特意志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嗎?上一個擔任摩根助理的喬治・鉑金斯因意見不合而離開摩根財團之後，皮爾龐特差點沒讓讓他將賺到的五百萬美元連本帶利的吐出來。

　　“劊子手?”

　　然而皮爾龐特沒有慍怒，他愣了一下，反而笑出了聲，臉上的皺褶將眼睛擠成一團，顯得蒜頭鼻子更加突出。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他摸著約瑟芬的頭髮，語氣仁慈的說道，“我的孩子，你可知道我為什麽隻讓你留下，而沒有選擇你們一起留下?”

　　“我的小兒子傑克一心想要繼承龐大的摩根金融帝國，摩根銀行的交接過渡進入最後的階段，他知道你存在的話，就不是像今晚一樣和顏悅色的談判了。歐洲君主手足相殘的事例還少嗎?我的孩子。”

　　皮爾龐特對於小傑克自始至終帶著複雜的情緒，作為摩根家族的繼承人，他有著驚人的屢遭敗績，包括1902年航運托拉斯事件，他在巴黎申請黃金貸款時，甚至遭到了法蘭西銀行的斷然拒絕。

　　要知道他可是摩根財團未來的繼承人，皮爾龐特的兒子！

　　小傑克的軟弱也是皮爾龐特試圖易儲的另外一個原因。

　　因為面前的雄心壯志的私生子，更像是自己的繼承人。

　　考驗還在繼續。

　　“如果你當初選擇那張三十萬美元的支票，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了。不過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讓你再選擇一次，你是帶著三十萬的支票， 然後你們母子兩人銷聲匿跡去過下半輩子，還是拋下你的母親和三十萬的支票，成為摩根家族的一員?摩根家族需要的是野心家，而不是唯唯諾諾的膽小鬼。”

　　皮爾龐特故意將約瑟芬逼到進退兩難的局面，他拍了拍面前沉默年輕人的肩膀。

　　命運沉重的選擇，資本家無恥的嘴臉，壓迫著約瑟芬的心理底線。

　　摩根的臉上依舊是慈祥的神情，說出口的話卻讓約瑟芬再一次刷新三觀。

　　他曾想過金融巨鱷的冷酷，無情，貪婪。

　　卻第一次見識到殘忍的一面。

　　現實遠比萊昂納多主演的《華爾街之狼》更殘酷。

　　“父親”為了避免手足相殘的局面，甚至對昔日的情婦下手。

　　“這是加入摩根家族的第一課，我需要讓你明白一件事。小孩子才能肆無忌憚的選擇全部，成年人的世界裡，隻能選擇一個。尤其是當你要成為金融家的時候。”

　　“我明白了，父親。謝謝你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課。”

　　約瑟芬深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床邊，看著虛弱無力的瓦裡安娜，低頭附在耳邊，心有愧疚的說道，“抱歉，瓦裡安娜女士，我們之間的協議，結束了。”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藥瓶，走到垃圾桶面前，松開手掌全部丟了進去。

　　瓦裡安娜已經虛弱到發不出聲音，隻能在喉嚨裡含糊的發出幾個音節……眼神絕望的看著面前的“兒子”和老情人皮爾龐特。

　　她驚恐的發現，兩人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

　　殘忍。

　　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