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港口城市哈洛斯加的冬季的冷,不僅僅止於身體,寒意就像是要鑽進你的體內,把你的五髒六腑都凍結一般。這樣冷的天氣,就連海面上日夜高歌的塞壬和人魚都潛入了深海入冬,隻有雪女和冰精敢於穿著很少的衣物在街道上行走,由於氣候嚴寒,哈洛斯加的植物種類並不算多,除了一些能夠適應酷寒天氣的植物以外,其他植物全都在這樣的冬季落了花葉,變成光禿禿的一片。
隻有雪白色的凌雪花在枝頭綻放,潔白的花朵很小,也不引人注意,更不在燦爛的季節開放,只在路上行人渺渺的寒冬綻放,是一種與所有植物格格不入的植物,它開花的能力似乎本身就不是為了讓人欣賞,而是一種孤傲自放,無畏嚴寒的象征。
一陣寒風掃過街頭,白色的花瓣從枝頭無力地飄落,哈洛斯加冬季的海風,就連這種植物的花朵也無力對抗,隻能黯然落下,緩緩地飄到了一個坐在角落的男子身上,為他身上早已積滿的落花和凍成冰塊的露水更添一朵。
這個男子,比凌雪花更加格格不入,他就是哈洛斯加餐桌上幾乎都會提到一句的怪人,新上任的守夜人徐義。
徐義,不僅他的名字古怪,就連他的出身也一片雪白,他就仿佛是從地下鑽出的一個幽靈一般,在人們回過神來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了這座城內,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小巷處,他雖然帶著一把樣式古怪的鐵劍,一把已經鏽跡斑斑,看上去很久沒有保養的鐵劍。不過大家都覺得這把劍很符合他的身份――流浪漢。
好心的酒家收留過他,他沒有錢,卻很能喝酒,一杯接著一杯仿佛千杯不醉,有些閑人想嘗試著讓他醉倒,探探他的口風和家鄉,但是後來這些人都放棄了,因為似乎所有人都會醉,隻有他,哈洛斯加世界上最烈的酒,一口就能讓人渾身仿佛燃燒起來的,一口就能將寒冬變為酷夏的烈酒,在他的口中就像是白水一般。
不過即使沒有醉,他也像是感謝一般,會告訴每一個請他喝酒的人這樣一句千篇一律的話語:“我來自很遠很遠的異鄉,我是一名人類。”
人類?從未聽說過的種族,哈洛斯加隻有大海的種族和能夠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的種族,這座滴水成冰的地方,隻有白熊一族和雪女敢於在這裡建立城市,天然的環境屏障鑄就了它的和平,每年從這座港口運到南邊地區的魚是這座城市最主要的收入,這座城有熊人釀造的最烈的酒,有塞壬最美妙的歌聲,有最好的水手兼職漁夫的人魚,有最美的雪女的舞蹈,有最好的廚師冰精,隻有能夠適應寒冷,就能夠享受到溫暖柔軟的南方所享受不到的一切。
這是對堅韌者的恩賜。
徐義,就這樣徘徊在這座城市內,大家不知道他是什麽種族,也不知道他究竟來自哪裡,想要做什麽,他就這樣穿著一件漆黑色的輕薄外袍,坐在廣場的一角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就這樣一直盯著看他們,偶爾會有可憐他的,給他丟上幾塊銅幣的人,他也一概不客氣地收下,然後把這些錢換作酒,什麽酒都可以,他就像是可以不吃不喝就能生存下來的魔像一族一樣,除了喝酒,還從來沒人見過他吃東西的樣子。
久而久之,魔物們便不願意再給他閑錢喝酒了,沒有了錢就喝不了酒,他似乎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從不主動騷擾魔物們,只會一整天靜靜地坐在那裡,不管是日照當空還是下著冰雹,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坐在那裡。
魔物們一開始惡劣地想要賭他能活多久,在家裡聽著窗外那如同打鼓聲般冰雹落下的聲音,看著那能夠把大樹枝都砸斷的冰雹,哈洛斯加的冰雹可不是一般的殘忍,就和無情的寒冬一般,這是一不小心甚至可以殺死行人的冰雹。
但是第二天早上,魔物們發現他還坐在那裡,就像是被幸運神眷顧了一般,冰雹在他的周身圍成了一個小小的屏障,但是愣是沒有一顆砸在他的頭頂,他依舊睜著眼睛,有魔物給他丟了一顆銅幣想看看他是否還活著,他伸出了藏在袍子下的手接了過來,乾裂的嘴唇翕動,吐出一句:“謝謝。”
“你既然有這麽一副好骨頭,坐在這裡也太可惜了,想喝酒嗎?來幫我打鐵,我會付給你工資,你就可以堂堂正正的用自己的努力喝酒,像個男人一樣去喝酒,怎麽樣!”一位矮人對著他這樣吼道,矮人的嗓門總是很響,就像是生怕別人聽不見一樣,無論男女都是一樣,和他們嗓門一起出名的還有他們的力量,看似嬌小的矮人幼童,都能隨意揮舞著幾百斤的門板斧作為玩具。
“可以。”
於是他就成為了武器店的一名打鐵人,他一開始很不熟練,單純靠著一身令人驚訝的蠻力揮舞著鐵錘捶打著生鐵,一看就是個外行人。
性格豪爽的矮人教會了他如何最省力的打鐵,教會了他打鐵的錘法,他學的很快很快,不多久就出師了。
他把所有賺的錢依舊一文不剩地丟到了酒館內,化作了酒灌入了腹中,人們時常打趣他,問他既然喝不醉,喝酒和喝水又有什麽區別,他是這樣回答的:
“我不會喝酒,我隻是在找我家鄉的感覺,隻有這裡的酒和那裡的一模一樣,僅此而已。”
他一身神力仿佛永遠用不完,沒有人見過他汗流浹背,哪怕是矮人在揮舞了幾個時辰的重錘後也會氣喘籲籲,但他不會,他就像一個機器一樣,重複著打鐵的過程,日夜都可以,隻要那位矮人讓他做,給他錢,他就會這麽做,任勞任怨。
崇尚力量的熊人姑娘也有幾個對他抱有好感的,勸他說:“如果你能把錢留下用在正事上,說不定都能在這裡買下一個小屋子來定居了。”
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聽到這句話後竟然露出了一絲驚訝和害怕的神色,過了一天,便傳來了他辭職的消息。
“我終究不是個鐵匠。”他是這麽說的:“至少不該是這裡的鐵匠。”
於是他又失業了,人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給予大家的回復隻有一句:“我終究是要回家的,隻是我現在不知道怎麽回去,我在思考。”
大家認為他是腦袋出了什麽問題,又對他一身力量浪費感到可惜,城主聽聞徐義這個奇葩的故事後,甚至還派了熊人族的醫生給他看病,年邁的白熊女士並沒有查出他有什麽問題,經驗豐富地她搖了搖頭:“這是心病,心病難醫,據我所知,心病唯一的萬能藥就是愛情。”
可又有誰會喜歡這麽一個來歷不明,又十分落魄頹喪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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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哈洛斯加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城市北部的一位守夜人突然失蹤了。
在哈洛斯加有個不成文的宵禁規定,大家基本上不會在深夜0時後出門,除了守夜人以外,守夜人的職位,比起守夜其實更多的是一種暗示,一種隻要有守夜人,夜晚就能做個好夢的心理暗示。
當然,隻有走投無路,實在不受歡迎的家夥才會去當這種職業。
但就和守墓人和趕屍人一樣,即使卑微,即使受到嫌棄,這個職業也要有人做,報酬也許不是很豐厚,但是好歹也算是一種帶著補償性質的價位,比起打鐵要賺的多一些。
人們一開始是詢問夜裡除了守夜人之外,待在門外的徐義發生了什麽,大家隻能想到他了。
“魔物吧。”徐義的回答很模糊:“最近才出現在這裡的魔物。”
魔物?大家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從定義來看,他們所有人都是魔物,但是守夜人和大家無冤無仇,這座城幾乎沒有出現過仇殺這種行為,所以大家隻當是徐義看錯了,或許是守夜人迷了路,也可能是他年事已高悄無聲息地離開去著手埋葬自己了,當務之急並不是找出他失蹤的原因,而是找到一個新的替代。
“我來吧。”
這可是比起守夜人失蹤更出乎大家預料的事情,徐義竟然主動要求擔任這個職位,大家想了想後覺得也沒什麽問題,如果是一直在夜裡待在房屋外的他來當守夜人也是再稱職不過了,畢竟就算是惡劣的夜晚也沒能讓他失蹤或者死去。
所以徐義就這樣上任了,毫無爭議地上任了,第一天上任時,他並沒有像大家想的一樣在廣場角落偷懶,而是起身去自己劃分的范圍巡邏了,不過也沒人知道這點,因為第二天早上他還是待在原來的地方。
沒有人質問他是否偷懶,守夜人隻是一個形式而已,隻要存在就行了,這座城的治安不必多說,夜裡從未發生過什麽突發事件,大家恍然大悟為什麽徐義那麽積極,坐在這裡就有錢拿,對他而言是個白賺頭。
不過大家也就當是給徐義撿了個便宜罷,鄙視歸鄙視,但也沒有別人願意當守夜人,反正他的錢最終也會全部都丟入酒館內,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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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也沒有,倒是符合了環境。”徐義隻有在空無一人的深夜走在街上時才會自言自語:“從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幾天了呢?從南,走到北,一個人類也沒有,非人的世界之中,或許我才是最獨特的那個吧,就和人類眼中的魔物一樣,我在他們眼裡又何嘗不是人類呢?”
“生活方式與人類相似的魔物,不,現在是生活方式與魔物相似的人類,其實可以按照他們說的那樣融入他們。”徐義一掃之前頹廢的樣子,他的脊梁挺得筆直,每一步步伐的距離都不多不少、一模一樣,他的行進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也不需要提著守夜人的提燈,就這樣像是一個天生就誕生於黑暗在影子一般完美地融於夜色之中。
他沒有去住在守夜人專門的小屋,也就是一個設備簡陋的休息室內,因為他不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守夜人,這太孤獨了,尤其是在每個晚上巡邏的時候,孤獨到讓他懷疑上一個守夜人的失蹤,其實不是因為魔獸,而是因為心中承受不住這份孤寂而選擇了悄悄自盡。
他不會自盡,他想要回去,他不想就這樣客死他鄉,但是他沒有辦法回去,他在原本的世界達到了巔峰的境界,他本來可以站在所有人類的頭上過著一生輝煌的生活,死後也名留千古,給世界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是,一切沒有但是,他輸給了他最大的敵人――他自己,準確來說,是他的心魔,膨脹的欲望產生了他的黑暗面,為了保持自我他必須和它戰鬥,原本對於普通人而言隻是一念之間就能壓製的心魔,到了他的境界卻化作了實體,一樣的記憶一樣的技巧一樣的戰鬥方式,不,心魔甚至比他強,因為心魔比他狠辣!
最終他贏了,代價就是被心魔的最後一擊打到了這個世界中流浪,恢復傷勢後的他領悟到了巔峰的心境,當他開始後悔,想要回到那個世界重新用這份力量來給予後人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回不去了,而自己所處的世界,是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
而他,就是這個世界的異客。所有人聽到他自稱人類後,都笑著認為他在開玩笑。沒有身份,無法表明身份,沒有錢,什麽也沒有,世界排斥著、戒備著他,正如他可以輕易破壞這個世界,徐義很迷茫,在這個已經沒有人類的世界,他重現自己當年的輝煌,舉世聞名,還有一點意義嗎?
沒有,答案是沒有的,因為最終沒有人會把人類載入史冊,多半是用政治手段把他變成某個希望他是他們一族的種族,最終自己的一切都為他人做了嫁衣,他的一身技藝全都教給了他眼中的異族,他的屍骨將埋藏在不屬於他的地方。
到了他這種境界,卻連自己的身份和埋葬之地都身不由已,一身的力量,換來的隻能是一位被修改的面目全非的傳說,他可以選擇瀟灑一生,逃避死後的一切,可是如果是這樣,他斬殺自己心魔的意義就等於被他自己完全否決,如果想要歡愉一生,自己當年大可以放棄抵抗,聽從心魔的想法,更不會來到這個孤獨的世界。
這裡隻有魔物,魔物娘,各種各樣存在於人類幻想中的魔物娘,她們的確有著足以吸引人類的魅力,有著讓人輕而易舉就會墮落的美妙手段,動情的她們也比人類女性來的溫柔賢惠,絕對是完美的結婚人選,甚至這個崇尚強者的世界,一個強大的人可以有很多異性的配偶,可以開后宮。
隻是這樣肉體的滿足填補不了心靈空虛,以後自己的妻子問自己到底是什麽種族,自己又該怎麽回答?人類?她們不會相信的,自己的孩子也隻能被歸於妻子的種族內,自己這個人類最終在這個世界什麽也沒有留下。
這就像是,否定了他作為人類的一切意義,逼迫他,迫使他成為世界萬族中的一員,作為交換,他有著絕對的選擇權,有著這種力量,就算他說他是人魚或者是塞壬這種和他完全不同的種族,都絕對會受到歡迎,未知就和無形的水一樣,力量就像是一個模具,隻要徐義願意,他可以變成代表任何種族形狀的水。
要麽融入世界,要麽孤獨一人。
隻有酒和劍,不會背叛他,隻有酒,還是那個世界人類釀造的味道,可惜了,在這個世界是矮人們,是熊人們釀的,但是稍稍選擇逃避,忘掉這個事實,酒,就可以還是原來的酒。
“來了。”喝下腰間掛著的冰筒中的酒液,徐義的面前出現了他預料之中的存在,一匹掛著傷痕的黑色的狼,這匹狼趁著夜色潛入城中,通過殺戮和進食來恢復它的傷勢,上一個守夜人就是死在了它的口中。由於大家沒有夜晚出門的習慣,所以用近乎隱身的保護色和毫無痕跡的移動,趁著夜色逃走是絕對做得到的。
不過它昨夜也沒有來到這裡,或許別的區域的守夜人也遭遇了不幸,或許是它知道作案要小心翼翼,隔一段時間,但是今晚它冒險來到這裡的原因,無非隻有一個:
“我的味道太誘人了?雖然我很久沒洗澡了,但是我也有用魔法清潔身體,不留下味道和汙穢的。喜歡吃醃肉的話,我可不是最好的選擇。”徐義自言自語地開了個玩笑後,淡淡道:“果然,魔獸的話,喜歡吃我這種魔力精純的生物吧?竟然還能忍住欲望來觀察我,說明你有點智慧了,殺了你實在是可惜,但是啊......”
“這是工作。”徐義的身影在狼眼中一閃而逝,接著映入狼眼中的景色緩緩上浮。
一顆狼首被一隻手輕輕接住,飛濺的血液在無形的力量中聚集在了一起沒有滴落至地,狼屍上的毛發變成了純白色,黑色隻是它變換的保護色,這麽大的一個屍體處理起來很麻煩,畢竟自己又不是它,可以把屍體吃得乾乾淨淨,極北之地的凍土不適合埋藏屍體,一般大家都選擇海葬的。
“沒辦法,隻能加班了啊。”
徐義隻能搬起屍體,躲過港口巡衛,輕輕踏著海水出了大海一段距離後,把狼屍丟進了海內,他知道這具屍體很珍貴,價值很高,可是他賣不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他。
隻有吸收了血液後,鏽跡脫落了一點點的鐵劍,是最有力的見證者,但是它也不會說話。
今晚,又是一個平安夜,一個人過的平安夜。徐義看著遠方晨光熹微,緩步走回了屬於他的廣場角落坐下,靜靜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