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廷廣場的鍾塔上傳出了六聲悠遠而悠揚的鍾聲。
教皇宮餐廳內的大理石桌面上擺著幾個簡簡單單的菜樣,食物的香氣格外勾人。
“冕下,安東尼閣下的執事來報,說克萊斯特閣下不回來用餐了。”
“知道了。”
走進餐廳,看見尚沒有用餐的老教皇,洛佩斯輕聲道。老教皇微微頜首,讓人收走了一套餐具,將一份牛排和水果餡餅,牛奶杏仁粥收了下去。
夜色愈加寂寥而迷離,桌前立著一根蠟燭,蠟燭的火焰被風吹的左右搖曳,一位老人戴著一副眼鏡正捧書細讀,只是從時不時他抬頭看向門口的目光中可以發現,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專心。
“冕下,克萊斯特閣下今晚暫住安東尼閣下的大主教宮不回來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穿紅色執事服的執事走了進來輕聲道。
“知道了,他要和安東尼擠一個床上嗎?”
老教皇無奈的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將桌上的藥劑遞了過去。
“洛佩斯,將這個給安東尼送過去,讓他幫提奧多上藥。”
“是,冕下。”
洛佩斯接過手中的藥劑瓶恭身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老教皇悠悠的歎了口氣,吹滅了桌前的蠟燭向居所走去。
一個人躺在床上安心睡覺,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只不過身邊沒有擠來擠去的小家夥還真是有點不習慣。
夜色越來越深,闃靜的花苑中除了窸窸窣窣的風聲,突然傳出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雖然這腳步聲被刻意放的很輕,但在安靜的教皇宮內依然很明顯。
“誰?”
老教皇猛然起身,眉頭微皺,輕聲喝問了一句,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簌簌的風聲。
然而半響之後,卻聽到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透過簾子,隱隱看見一個人影。
老教皇慢慢起身,輕聲的向門口走去,離門越近,那聲音就越明顯。
門外的人似乎是因為撬不開門而有些捉急了,使勁的靠在門上擰啊擰,但就是擰不開。
“別費勁了,我開吧。”
哢嚓一聲,老教皇看不下去了,從裡面直接把門拉開了。
“誒呦”
門被猛然拉開,一個少年趔趄的扎到了老教皇懷裡,起身尷尬的揉了揉腦袋。
“教父,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嗎?”
老教皇看著少年無奈的歎了口氣,捂了捂額頭。
“提奧多,你大晚上的不睡覺來撬我門做什麽?你不是在安東尼那裡不回來了嗎?”
少年臉上露出尷尬之色,面色微紅,不好意思的道:
“本來是這樣的……但是安東尼家的床有點小,我睡著睡著掉下來了……”
“安東尼把你擠下去了?”
“不是……”
提奧多摸了摸鼻子
“是我不小心把安東尼踹下去後,自己又滾下去了……唔,所以我就叫老安東尼把我送回來了……”
“……然後你就來撬我門了?”
老教皇突然感覺有些頭疼,提奧多拘束的捏了下衣袖,扭捏的道:
“抱歉,教父,我不是故意打攪你的……”
語氣中充滿了真誠的歉意,老教皇又歎了口氣,將提奧多拉了進來,把門關上。
翡翠色的星光與黑夜都被關在了門外,老教皇拉開了魔法燈,室內格外敞亮。
“教父,真的很抱歉……”
“沒事,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唔”
提奧多半信半疑的點了點頭,心裡有些忐忑,閉著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縱使這居所再敞亮也是枉然。
老教皇整理了一下床鋪,回過頭,看著呆呆的戳在那的提奧多突然問道:
“你傷口那還在疼?”
“唔,沒有。”
提奧多搖了搖頭,將手從心口處移開背到身後。
“難受就說,不要忍著。”
“不難受,沒事的。”
看來是聖山的腐化生活使得我變嬌氣了呢,微微陣痛就快忍不了了。
“真的沒事?”
老教皇眉頭深深皺起,凝視著提奧多。少年的臉色還是病態的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真的沒事……”
少年低下頭弱弱的道。老教皇揉了揉少年的頭髮,輕輕的親了一下少年的額頭,撫摸著少年柔順的白色長發。
“你恨我嗎?”
提奧多微微搖了搖頭。這倒不是他在敷衍,他也不知道自己對老教皇是個什麽態度。
“你想殺我的。”
提奧多輕聲吐出一句話,無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地面。
老教皇的手頓住了,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麽,因為正如坎特伯雷主教所說,他在那一瞬確實有那個念頭。
“不過我理解,畢竟你是教皇冕下不是嗎?”
“所以那你現在恨我嗎?”
老教皇看了一眼提奧多胸口的位置,隨後盯著那張體現出病態蒼白的臉。
“……”
提奧多抿了抿再一次陷入沉默。
就連提奧多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對這個曾想結果掉他的教父恨不起來。他也能感知到老教皇並沒有用什麽心靈魔法。
“沒有”
“上去睡覺吧,睡一個好覺。”
老教皇眼神微微閃爍,給提奧多蓋好了被子,關掉了魔法燈。
“抱歉,我的孩子,我不該這樣對你的,雖然我知道錯誤犯下說抱歉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懇求你原諒我。”
黑暗中老教皇低聲道,提奧多驚訝的轉過頭,不過他並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提奧多感覺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被子,往老教皇的方向靠了靠,心裡想的太多總是睡不安心的。
老教皇感覺提奧多擠過來用提奧多枕著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趕緊睡覺。
提奧多被突然的動作嚇得一個激靈,但見身邊在沒有了聲音,提奧多猶豫了一下輕聲道:
“教父,你睡了嗎?”
“嗯?”
提奧多握了下襯衣的邊角,歪著頭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道:
“教父,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殘忍的……”
老教皇並沒有立即答話,等了許久提奧多也沒有聽到老教皇的回答,心中緊張而失望,自覺有了答案。
感覺到提奧多的不安,老教皇皺著眉問道:
“你怎麽突然想到問這個問題了?”
“沒什麽,我怕教父討厭我……”
“安心睡覺吧,別想那麽多。”
老教皇松開眉頭輕輕的拍了拍提奧多的後背。
“我看著你呢,安心睡吧。”
“噢……”
提奧多失望的應道,他並沒有等到他想聽到的回答。
一夜無話,黑夜在深邃也終有黎明,黎明即起,只見東方的第一縷晨光照射在教皇宮的角落,光芒從教皇宮的那一角慢慢蔓延,逐漸金色陽光灑滿整座教皇宮,格外的聖潔而神聖,令人望而生敬。
“提奧多,提奧多!醒醒!怎麽了?”
剛剛起床的老教皇猛然發現身邊睡覺的提奧多異常乖順。卻只見少年頭髮散亂,向外側躺蜷縮著身子,一隻手無力的垂在床下,一隻手緊緊的按著胸口上,面露痛苦之色,額頭上布滿了冷汗,長長的睫毛也緊緊的合攏在一起,面若金紙。
老教皇將聖力輸送到提奧多體內,不知過了多久提奧多方才轉醒。
不應該啊……明明應該已經恢復了,怎麽還會留下後遺症?
要知道聖域濃厚的聖力足以讓一個奄奄一息的人起死回生的。
提奧多掙扎著起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老教皇輕聲道:
“多謝教父”
老教皇微微搖頭什麽也沒有多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走到衣櫃旁取下了一件綢緞製成的暗紋教袍,然後套在了提奧多身上。
提奧多伸手摸了摸衣料,滑溜溜的很是舒服。這樣絲滑,柔軟的衣料,全然不是以往常穿的由棉麻製成的教袍可以比擬的。
提奧多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這個衣料的觸感令他愛不釋手,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穿過幾件這樣的衣服呢。
不過……
“喜歡嗎?”
“教父,這也是您以前的衣服嗎?”
提奧多點了下頭,隨即疑惑的看向老教皇。
“不是,是你是衣服。”
“我的衣服?”
提奧多迷惑的反問道,手不由自主的揉了揉心口的位置,唔……還是有點疼。
“我記得我並沒有這種衣料的誒……”
“新做的”
“新做的嗎……教父,這有點奢侈啊,應該要不少錢吧”
“還好,不到一百金幣,為教廷的大主教打造一件稍微體面點的衣服還是可以的。”
“噢唔……放心教父我會想辦法還您的”
老教皇揉了揉提奧多的頭髮
“不用你還,我們之間沒有這麽生疏不是嗎?”
“也許是吧……”
提奧多低聲道,老教皇忽略掉提奧多話語中的芥蒂對提奧多道:
“我想我們有必要再去找一趟弗朗西斯”
提奧多沉默不語,匆匆的用完早餐隨著老教皇踏出教皇宮,對他而言,這段時間是他離開聖山最頻繁的時段了。
“咳咳”
迎著風提奧多劇烈的咳嗽了兩聲,彎著腰,一手扶著牆壁,一手捂著胸口。
“你還好嗎?”
緩了一下,提奧多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你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沉默了。”
馬車上提奧多依然像往常一樣枕著老教皇的胳膊,但二人之間卻沒有了什麽話語的交流。
見提奧多並不答話,老教皇歎了口氣,複雜的看著提奧多道:
“孩子,為什麽你當時不選擇跟我明說呢?”
“我說了難道教父就會信嗎?教父會信我的一面之詞去懲處一個自己信重的主教嗎?”
馬車中再一次沒有了交談的聲音,良久,老教皇歎了口氣,輕聲道:
“我也不知道該是如何的結果,因為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我會選擇信任誰,抱歉,我的孩子。不過你可以恨我,但你千萬不要記恨教廷。”
提奧多輕輕的搖了搖頭
“教父,我能抱抱你嗎?”
“當然可以”
提奧多抱著老教皇的肩膀微微有些嗚咽
“教父,我真的不記恨您,我只是不知道我該怎麽面對您,教父求求你,如果有一天您不想再看見我了,能不能提前跟我說,我絕不會讓教父為難的。”
“我的孩子,我向神明起誓這樣的事情決不會發生第二次。”
提奧多搖了搖頭柔順的頭髮抵著老教皇的下巴。
“教父,我除了您以外我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呢……雖然我知道教父您一直都不喜歡我,但我依然感激教父給予了我這一切,你對我的恩典比給予我生命的父母還要大,所以不論教父下怎樣的旨意我都不會去違背的,我的一切都是教父的,包括生命。”
提奧多頓了頓從老教皇的懷裡抬頭
“所以教父,答應我好不好,包括生命,如果教父需要的話,我一定會聽從的,只要教父需要的話,我絕不會給教父添麻煩的。只是求您給我一個自己動手的機會。”
“我的孩子”
老教皇歎了口氣輕輕的拍了拍提奧多的後背
“生命是可貴的,而你現在還不知道他的珍貴。”
老教皇頓了頓繼續道:
“我的克萊斯特大主教,我想你還不清楚生死代表著什麽,生死之間的恐懼是世間最可怕的東西,因為死亡代表著消逝,這不僅僅是生命的消逝,更是存在的消逝,你死之後一切都會變得沒有意義。你的權力,地位都會化為虛無,你的朋友,親人在你死之後會受到怎麽的對待呢?這些是你追悔莫及的”
“可是這是教父的命令啊……”
提奧多有些迷茫,老教皇眼裡的神色有些複雜。
“孩子如果你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作為教皇我自然是要讓你伏法認誅,可是作為一個老人,面對自己的子嗣,我的私心卻在希望你遠遠的逃離。”
“這也是我看見你身上封印被破除開一點後,但最終還是避開了你心臟的原因。”
“教父,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坎特伯雷主教太殘忍了……”
靜靜的呆了片刻,提奧多很享受這樣在老教皇懷裡溫存的感覺,他覺得這樣在這個世界上自己還是有親人的,最起碼不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我怕教父反感我,雖然我知道教父一直都不喜歡我,但我不希望教父更討厭我。”
“你為什麽會認為我會討厭你?”
提奧多無言緘默,半響,眯了眯眼睛,輕聲道:
“教父喜歡陽光開朗的孩子,我從來都不是,教父喜歡安靜的孩子,我也不是,教父不喜歡煩人的家夥,而我經常會去打擾教父。”
提奧多依稀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好吧,教皇宮的陽光一年四季似乎也沒什麽大變化。
“教父,我拿著魔法書去找你的時候,您正在種花,我想求你教我幾個魔法,可是我叫了你好幾聲呢,你都沒有搭理我……可能那時候教父就覺得我好煩人了吧,還好拉奧姆把我拽走了,要不然會讓教父更討厭我的……拉奧姆說教父喜歡聽話的家夥,所以我會乖乖聽話的……”
“不過教父在討厭我,教父也不能否認,我是您的教子,是不是?這一點我得感激老安東尼。”
提奧多得意的抱著老教皇的胳膊晃了晃
“教父就算是不喜歡我,生氣,也很少對我發脾氣,畢竟教父要維持作為教皇的體統。”
“教父,我們不要去找弗朗西斯了好不好……”
“為什麽?”
“教父我覺得現在挺好的……眼睛好了就會看見東西了,我不想看見那些東西……”
“什麽東西?”
“我要是好了教父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了,現在我看不見,我可以死皮賴臉的膩著教父,要是看見教父的臉上的神色我就不敢了。”
老教皇無奈的揉了揉提奧多的腦袋
“眼睛還是要治好的,如果你不嫌丟人,我也不介意。而且我也並不討厭你,我很高興我這個在教皇宮內孤苦伶仃的老教皇能有一個這麽可愛的孩子為伴。”
提奧多像樹懶一樣抱著老教皇
“不過”
老教皇頓了頓,低下頭看著提奧多,握著提奧多的手輕輕拍了一下
“我不希望在看見你那麽瘋狂的一面了,以後不要壓抑著自己,那會把人憋瘋的。你的手應該是永遠乾淨的。”
提奧多微微搖了搖頭,柔順的頭髮蹭著老教皇的下頜。
“教父,宗教裁判所是教廷的暗面,聖裁官沒有一個手是乾淨的。”
“抱歉,我的孩子。我當初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雖然現在已經來不及補救了。”
“教父我是自願的,我只有在那裡才能證明我是有用的,總有人要在黑暗中潛行不是嗎?”
提奧多笑著道,用手卷了卷老教皇的頭髮,小時候他就是這樣靠在姐姐懷裡玩著姐姐頭髮的。
老教皇輕輕的將提奧多不安分的手吧啦下來,拍了一下。
“多大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撒嬌?小時候都不這樣的,都是跟誰學的?”
老教皇揉了揉提奧多的頭髮,提奧多輕輕的轉了個身,好讓自己舒舒服服的半靠在老教皇懷裡,眯著眼,一臉享受。
“以前姐姐就是這麽抱著我的,我喜歡姐姐,也喜歡教父。”
老教皇無奈的看著黏在懷裡不走的提奧多
“你的這幅樣子實在讓人聯想不到你是宗教裁判所和異端審判局的總長,尊敬的克萊斯特閣下。”
“那都是裝給外人看的,教父又不是外人。”
“唉”
老教皇歎了口氣
“是我把你教傻了嗎,還是說我生病還有這樣的副作用,變得這麽黏人?”
聽著老教皇的話語提奧多摩挲了下右手的權戒。
其實他並非如他說的那般不在乎,胸口的地方還隱隱作痛,老教皇並沒有看見垂著頭靠在他肩上的提奧多臉上的複雜之色。
教父對我很好……但教父想過殺我……
教父是為了教廷好……但教父想過殺我……
教父最終沒有殺我……但教父想過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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