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想起一句話。
“所謂的恐怖存在最為根本在於‘恐怖’二字,因為人們的恐懼,所以它們存在。”
易秋始終願意去相信這句話,在他看來,一切恐怖存在都是因為人們恐懼而存在的,而不是存在人們才去恐懼。
就好比那些恐怖片,因為人們需要宣泄恐懼這種情感,所以存在了。
如果所有人都沒了恐懼這種情感,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了恐怖存在這種定義了。
所以易秋毫不講道理地踩著光腳丫子走到一樓正中間的一大片空處。
他鉚足了一口勁兒,朝著天花板大聲吼道:“小伽!伽椰子!我知道你在!川又伽椰子!你出來啊!”
不停歇,易秋繼續吼:“從住進這屋子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溫柔可愛!你美麗大方!你總是陪伴著孤獨的我!”臉憋紅了,絲毫不見停氣,“我雖然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就在這裡!你一定要聽我說下去!”
突然,天花板上的大宮燈熄了。
整個房間一下子黯淡下去,周圍的邊燈不斷閃爍著,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一抹黑色的陰影鋪天蓋地而來,瞬間彌蓋易秋的視野。成片的黑色長發在天花板上出現,就像是長在上面的。
黑色的頭髮越越來越長,越來越多,將易秋的四面八方全部包裹住,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空隙。像潮水一樣湧過來,瞬間淹沒。
易秋像是看不到這些頭髮一樣,對著天花板繼續嘶吼:“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是一個人,沒有朋友,甚至連那些家人都不像是我的家人。八歲那年,我終於有了個好夥伴,是一隻橘貓,雖然它很胖……”說到這兒,易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差點笑了出來。
“咳咳——”他連忙用咳嗽掩蓋自己的情緒。
“它叫二黃,是我唯一的好夥伴,我每天放學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回家抱住它。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易秋加重語氣,拔高聲音:“你知道嗎!我幾乎把它當作是我的全部了!”
黑色的長發繼續從四面八方收攏而來,劃破空氣的咻咻聲在每一個方向響起,雜亂尖銳的聲調停在耳朵裡像是用針在扎一樣。
一抹人影從成層的黑發中一閃而過,陰冷的氣氛隨之而來,彌散了整個屋子的溫度。
易秋縮了縮身子,語氣不變,那麽悲傷,那麽激動,“但是!你知道嗎,那天我放學回家,父親告訴我二黃死了!沒了!已經埋在後院了!當時我整個人都站不穩,跌跌撞撞跑到後院去,看到了那剛翻過土的痕跡。我不敢了,不敢再往前走了,發瘋似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突然,易秋嘿嘿笑起來,如同瘋癲了,失了智,“我知道的,你要是見到二黃,你一定會喜歡它的,它那麽可愛,那麽可愛,那麽可愛!”
黑色長發已經不能用頭髮來形容來,目前的場景就像是一張巨大的黑色巨網收攏。
沒有絲毫減緩,黑發的速度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尖銳。
很快,彌蓋住了所有的視野,外面的光無法滲透進來一絲一毫。
易秋忽然跌坐在地,死灰色一樣的臉不斷扭曲,“你知道嗎,從那之後我開始討厭一切,討厭那些可以在陽光底下嬉笑的人,討厭開得很燦爛的花,討厭手牽手從我身旁走過的大人小孩,討厭勾肩搭背相約去河邊釣魚的家夥們,我討厭,討厭一切對我冷眼相對的人!他們不願意理睬我,
不願意和我做朋友!” 一縷長發像湖中漣漪一樣蕩過來,攀上易秋的脖子,往後顫抖,然後一點一點收攏。
易秋沒有絲毫阻止這縷頭髮的動作,死灰色的臉擺在那裡。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神情變得平靜起來,連著語氣都變得那麽低沉喑啞:“後來我才明白了,我討厭的不是那些人和事,而是自己。我討厭我自己孤獨一人,我討厭自己害怕和別人做朋友。”
“咳咳——”黑發收攏,裹住他的脖子,讓他那麽一下子呼吸沒上來,嗆在喉嚨裡憋得發痛。
易秋現在想要深深吸一口氣已經做不到了,用著越來越小的聲音,和越來越使勁的力氣說:“從小到大,一直以來,我都是孤單一人。我曾喜歡過一個女孩,但是因為害怕接近她只能在遠處看著,守候著……我將她的一舉一動寫在日記上,當作是最美好的記憶……咳咳——但是我家庭的變故讓我對她最後的幻想變成了泡沫,我失去了那唯一一個肯對我笑的人……咳咳咳咳——”
一縷又一縷長發湧過來,纏住易秋的喉嚨、雙手、雙腳、腦袋……身上的每一處都被長發包裹住。
數不清的長發像是極細的鋼絲,將易秋身上每一處勒緊,嵌進肉裡,一抹又一抹血絲滲透出來,淌在地上。
如同黑色的木乃伊,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聲音就像是從他的腹腔裡面扯出來的一樣,喑啞低沉,難聽如同怪語,“孤獨寂寞幾乎將我吞噬,讓我生活在這水深火熱之中!但是,我只是想要個朋友啊!”
緊緊勒住他的頭髮忽然頓了頓,沒有繼續收攏。
易秋的聲音在此時拔到最高,用盡了渾身的精氣神嘶吼:“我和你一樣,只是想要個朋友啊!”
那連綿成一片的頭髮海洋忽地顫抖起來,如同掀起了巨大的海浪。
凜冬一般的氣息而來,凍徹這整個屋子,每一個角落。
黑發不斷從空中跌落,如同被灑向人家的黑色曼陀羅,淒清的格調在此可彌漫開來。
始終存在於一閃而過的身影被黑色長發勾勒而出, 擁負在大宮燈之下。一襲淺色的長裙,赤足而立。黑色長發的覆蓋下,只露出了蒼白慘淡的嘴唇,隱藏在絲縷縫隙之間的眼瞳深幽沉沉。
向前一步……
不對,那樣不對,那樣不可以……
向後一步……
不行的,不行的,不一樣的……是不一樣的……
向後一步……
這樣做是不對的……不對的……
一步又一步,帶著淒切惱怒,帶著迷茫害怕,消失在黑暗之中。不屬於這裡就不應該出現,沒有的東西就不應該擁有。
剛出現……就走了……
帶走了無數足以彌蓋整個莊園的頭髮,帶走了淒清的氛圍,帶走了凜冬一般的溫度,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見。
窗外響起了蟬鳴蛙叫,夏夜燥熱的風從門縫吹進來,拂起淺淺的劉海。
易秋躺在地上,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重新亮起來的大宮燈,身上是一片又一片細密的血珠,尤其是脖子那一處,細長的傷口不斷往外淌著血,從他脖子兩邊散開,如同背道而馳的兩條溪流。
直視刺眼的大宮燈,眼睛酸澀起來。
易秋始終不眨眼,任由眼睛疼到流淚。
他抬起右手,伸進褲兜裡,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朵黑色的花,放在地上。
閉眼,擠走彌蓋住眼眶的淚水。
身旁是一朵黑色的花,一朵——
用之前撿到的四縷頭髮編織而成的花——
一朵用伽椰子的頭髮編織而成的花——
一朵要送給伽椰子的花——
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