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經過小廟門前,緩緩駛入小鎮。
鎮上格外熱鬧,今日,江南道著名的學府北嶽書院,將在小鎮開設分院,院址就設在馬家的祖宅,開學大典上,鎮守郭佑並沒有出現,而是委托縣內主薄柳寒枝代理出席。
原北嶽書院副院長,現如今的北嶽書院蟠龍鎮分院院長謝樸嚴在典禮上宣布,凡在鎮上土生土長的少年,年齡在七歲至十五歲之間並且有修行天賦者,皆可免費入學,鎮上百姓歡欣鼓舞。
北嶽書院成立在太祖年間,距今已有一百余年的歷史,先後培養出了三個宰相,六位上將軍,棟梁無數,相比於今年才由學辦升格為學府的官方學府,無疑更具有吸引力。
尤其是看到書院的副院長,親自帶領座下得意門生奔赴小鎮,開設課程,不少孩童在蟠龍學府就讀的家長,在北嶽書院開學典禮尚未結束的情況下,已經在考慮為孩子換一所學校了,畢竟,相比於儀態姿容都無可挑剔,一副高人模樣的謝樸嚴來說,周喆過於年輕的面容,顯得資歷淺薄且不可依賴,尤其是這位周先生還時常帶著學生做出些出格之舉,比如冬日裡在戶外放風箏諸如此類。
當馬車經過典禮現場的時候,謝樸嚴已經結束了致辭,馬家家主馬茂才正在和鎮民們就入學事項進行相關交流,從他臉上,可以明顯看出對於北嶽書院在其祖宅落戶的驕傲與自豪。這些年,無論是在鎮上,還是在南北商路中,馬家始終被顧家壓製,這一次終於揚眉吐氣了。
就在謝樸嚴忍住不耐,站在一邊看著馬茂才與眾人寒暄時,修行者對於危機的本能反應,讓他注意到了一輛緩緩駛過的馬車。
馬車上,車簾微微掀開一角,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正睜大雙眼,帶著好奇與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片刻之後窗簾放下。
謝樸嚴心中的危機感也隨之解除。然後回憶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張臉,如果世間真的有完美這麽一說,那麽肯定是指剛才所看到的那副容顏。明明只是個孩童,卻已初步顯露出了顛倒眾生的資本。
然而對於修行者來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何自己會對一個稚齡女童產生如此強的危機感,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內,小女孩放下車簾,閉上眼睛向後一倒,枕在車內綿柔的絲絨靠枕上,說出了一句當初甄杏青初見謝樸嚴時,同樣也說過的一句話:“江南道,這些年有些長進了,但是還不夠。”
聲音動聽如黃鸝鳴翠柳,但說的內容卻是老氣橫秋,直如一個師長點評多年未見的晚輩一樣。
趕車的老翁聽著車廂內傳來的聲音,慈祥笑道:“江北蠻,江南軟,那些在蜜罐子裡泡大的宗室們,哪裡曉得真正的鬥爭是怎麽一回事?像謝樸嚴這種不成器的東西,也敢派到蟠龍鎮上來丟人現眼,一身修為倒是馬馬虎虎,只不過這腦子確實讓讀書給讀壞了。趁著周喆南下,來鎮上渾水摸魚,確實也未嘗不可,但最好的辦法是招幾個天賦出眾的好苗子,然後立刻返回江南道。留在此地還開宗辦學?真當李淳號那老狐狸是吃素的不成?雖說趙氏江山現如今暗流湧動,風雨飄搖,但騰出手來收拾這麽幾個跳梁小醜,還是不在話下的,等到小姐在此地立足稍微穩定,盡收此地靈脈,北嶽書院這幫書呆子,最終只會落得個人地兩空的尷尬境地。”
女孩不置可否,閉眼說道:“走吧,去見郭鎮守與鄭先生,他們應該等得急了。”
老翁點點頭,
不再說話,駕車遠去。 謝樸嚴看到馬車漸行漸遠,收回了目光,眼見人群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柳寒枝與馬茂才,顯然距離典禮結束還有好一會,於是不遠再等,低頭與前者交代幾句便退入了後院。
半個時辰後,柳寒枝擦著汗水走進屋內,小心翼翼的對謝樸嚴行禮後,在謝樸嚴的下手位落座。以一鎮副手的身份,給足了在明面上尚是白身的謝樸嚴面子。他心中清楚,自三天前答應謝樸嚴前來主持開學大典。自己的政治生涯已完全和北嶽書院或者說其身後的江南宗姓掛在了一起。他將成為江南宗親氏族在蟠龍鎮上官方一脈的馬前卒。
謝樸嚴見柳寒枝落坐,點頭之後對其問道:“柳大人來到此地,也有些年頭了吧?”
“約摸也有十余年了,”柳寒枝雙手攏在袖中,小意的回答道:“我本是洪秀十一年進士及第,中留後補缺位兩年後,於洪秀十三年派駐盤龍鎮,十一二年間毫無建樹,到目前為止仍然還是一介小小的主薄,讓先生見笑了。”
謝樸嚴搖了搖頭:“官場之上,蟄伏十年而一鳴驚人者比比皆是。我來時曾翻看過,這十幾年來,吏部對劉主薄的考評年年中上,主薄一職,實在是屈才了。”
柳寒枝雙手抱拳:“還望先生提攜。”
謝樸嚴笑道:“柳大人言重了,謝某不是官身,何來提攜一說?只是這如今,朝中嘉元學運之事相信劉大人也有所耳聞,大周朝正迎來百年未有之變革。十分有幸,這場學運當中,我北嶽書院正是大力推動革新的主力,院長還曾與裴相私下有一場會晤,裴相斷言,數年之內,當朝政局必將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在這場變化當中,柳大人是乘風而起,還是甘願沉淪,就要看大人自己了。”
柳寒枝沉聲說道:“自是願為裴相、為書院赴湯蹈火。”
謝樸嚴點頭表示讚許,隨即說道:“赴湯蹈火自是不用,只是在我與院長看來,目前的蟠龍鎮存在兩大弊端急需改革還要請柳主薄多多配合。其一,是這鎮上的學府制度,自我大周立朝以來。便在各處洲府城鎮興建各類學辦學府。往好了說,確實有部分賢才。因此得益,成為後來我朝的中流砥柱,但如此一來,天下英才,十之八九被朝廷一網打盡,說一句野無賢才也不為過。而四野之中卻人才凋敝,長此以往,大周朝則一直是趙家的周朝,與學運中所倡導的民政一說,相悖甚遠。如何打破帝王一家一語以決天下的局面,裴相與院長都認為,最根本的,就是辦學,所以我這次前來盤龍鎮,主要的目的,就是以蟠龍鎮為窗口,用北嶽書院的招牌代表民間與官府的學辦來一場競爭。”
柳寒枝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心中卻想到,如果大周朝真的把集天下英才盡收入官府學辦,那這百余年來,你北嶽書院是如何存續的?心中雖如此想,面上卻恭謹依舊。
只聽謝樸嚴繼續說道:“這第二個弊端,就是目前的鎮守郭佑了,郭佑本出生於京城官宦世家,與周後氏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是國子監裡出來的人,可以說是皇室的嫡系人馬,如今在星潮過後,蟠龍鎮於西北乃至整個周朝的地位愈發重要,若蟠龍鎮掌握在這樣一個皇派人士手中,對學運,對改革,都是莫大的阻礙。所以老夫本次前來,另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請柳大人出面,當仁不讓,接下這鎮守一職。”
話到此處,謝樸嚴已闡述清楚江南氏族與北嶽書院的全部意圖,微笑的看著柳寒枝,靜待答覆。
柳寒枝靜靜思索片刻,說道:“樸嚴先生莫怪,學生膽小,在答應您之前,有幾個問題,還望您不吝賜教。”
謝樸嚴點頭應允:“請。”
“敢問先生,自多年前天慶司內閣閣主李淳號在此長住之後,去年又換來其關門弟子周喆。蟠龍學府表面上仍是大周禮部的普通學府,但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已由天慶司內閣完全接手,在天慶司如此強勢的介入時,書院這邊有幾分勝算?”
“既然柳大人已經入了局, 那您必須明白一點。”謝樸嚴說到,“蟠龍鎮上的勝負之爭,關鍵從來不在小鎮本身,柳大人是否想過,原本只是簡單回京述職的周喆,為何到目前為止仍未回到鎮上?既然天慶司首先亂了規矩,插手星潮降世之地,那朝中自然也有人,相應會出手牽製。所以李淳號師徒,並不是你我需要考慮的問題。”
柳寒枝滿意她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再來,枯海大師在鎮外清修已有多年。可以說這些年來,他才是蟠龍鎮無人敢輕啟事端的關鍵,是每個人頂上的一片天,若他還在,學生實在不敢稍有異動。”
謝樸嚴微笑說道:“這點不勞柳大人操心,早在半年之前,我方就有人請來了枯海大人的冤家在此布局,不說能將他如何,至少讓其再無余力他顧,還是做得到的。”
至此,柳寒枝心中顧慮全部解開,再也沒有半點猶豫。從座位中站起身來,對著謝樸嚴雙手抱拳:“既然如此,那柳某但憑先生吩咐。敢問先生接下去學生該如何配合您行事?”
謝樸嚴雙手扶起柳寒枝,笑說道:“既然都是為了學運改革大業,你我也算是同路人,柳大人就不必客氣了,接下來,自然就是搶學生了,至於具體事宜,我這便交代於你。”
二人湊近腦袋,竊竊私語起來。
真是奇怪,世間多少陰謀事,都假以改革之名,並以之為信仰,但若是陰謀者自己真的相信那一套說辭,又怎會每次謀劃之時,都自覺的壓低聲音呢?
像是偷偷摸摸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