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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戰國紀》第61章 趙氏父子(三)
  這立在正廳之外,廊廡之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與他一別多日的秦‘左更’將,白起!

  【他怎會在此處?】

  而白起之所以也盯著他,腦中想的自然也是這個問題。

  【魏國公子,為何會在趙國城中?】

  旋即二人便是不約而同的想到:

  【他的目標,必然是‘老楚王’!】

  白起自那日幕府議事之後,並沒有與比他爵位大兩級的‘中更將’向壽達成共識,‘向壽’仗著手持軍中符節,不與‘白起’通行,因此白起繼續猛攻‘胡服趙騎’的軍議就被擱置了。

  但是‘白起’雖不能統領全軍,自其中抽調一千‘更卒’以做斥候的權力還是有的,再加上他手上的百戰銳卒‘秦銳士’,勉強也能湊成一股軍力朝‘茲氏’、‘中都’方向滲透,而‘趙軍’忙於穩固戰線和收攏潰卒,也並沒有發現這一支秦軍。

  於是‘白起’這一支秦軍,就是偏巧的與‘趙王何’的軍隊撞上了。

  “‘左更’將軍,王上請將軍進正廳覲見。”藺相如披著一身夾衣,頭上已是戴著‘舍人’特有的蓑冠,神態謙恭的道,他頓了一下,又是道,“‘左更將’需知,此次領軍與秦軍作戰的並非王軍,而是‘主父’與‘安陽君’統領的‘胡服趙騎’。”

  ‘白起’聞言,也是聽出其中門道,他道:“願聞其詳。”

  “詳不敢,只是舍人想提醒將軍,我王並不想與秦國有紛爭,可是趙國也並不怕與秦國有紛爭,趙國如今有趙國的內政,還請將軍謹言慎行,不要過多摻和的好。”

  “‘白起’明白。”白起點點頭,目光卻還是盯著不遠處的魏無忌,他算是通透了藺相如的言下之意,趙國如今明顯有不止一股政治力量,而趙王這一股明顯是親近秦國的,至於與他們已經開戰的‘趙主父’一派,自然就不用說了。

  藺相如說完此言,眼神也是隨著‘白起’的目光看向東廊廡中的‘魏無忌’,這時魏無忌已經被趙章的手下拉著喚走,隻留下一道後背,藺相如笑著道:“‘左更將軍’認識這位‘楚國公子’?”

  ‘楚國公子?’‘白起’愕然,這人不是魏國公子麽?如何變成‘楚國公子’了?

  “‘左更將軍’還不知道吧?這位‘楚國公子’便是此次楚國‘鄂君’稟派來的使者,他們的目的自然也是迎接‘老楚王’歸國。”

  “歸楚?”

  “然也。”

  “那,趙王與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群臣與宗室宗親,自然泰半是向著我王的,至於王上的意思,卻不是臣下能夠揣度的,將軍若想知道,應該入殿問我王才是。”

  白起話聽到此處,終是瞟了一下這門下舍人,此人從方才與他交談起就滴水不漏,所言所行恰如其分而不逾矩,一看就是個會辦事的人。

  “如此,‘白起’倒是迫不及待的想面見趙王足下了!”

  說罷,白起輕撩裳袍,入廳而去,正廳之內,‘司寇李兌’左座,‘公子成’右座,‘趙王何’端坐中央主座,正以‘金缽’淨手。戰國時期,凡酒宴舞會、祭祀廟祖,皆以左為尊,而像如今這般會見外臣、朝廷朝會,則以右為尊。

  而如偏廳中的‘趙主父’與相邦‘肥義’的對坐,則君南臣北,以示‘主父’君主身份之尊貴,趙章安排親信趙卒封鎖‘偏廳’一角之後,自己與魏無忌、‘田不禮’三人自偏門入,躲在帷幕之後偷窺。

  ‘肥義’與‘趙主父’入偏廳以來寡言寡語,一個在飲酒,另一個,自然也跟著對酒。偶爾‘趙主父’談一句相關京畿邯鄲的事務,也多半是與政務相關,‘肥義’自然對答如流。

  “宗親之中,‘主父’推掌的少子奢,行事頗有章法,去歲於邯鄲郭外丈量私田,分毫不差,廷司空處爭著向王上要他呢。”

  “趙奢?”‘趙主父’皺了皺眉,努力回想起那個瘦的像猴似的少年,此子也是趙氏的一個遠方親戚,是‘胡服改革’中湧現出來的年少俊才。

  “可孤聽文將軍說,這孩子對領兵作戰更為擅長,過去的志向,也是做個將軍。”

  “正是因此,上將軍與司空才爭的面紅耳赤,都鬧到王上面上去了。”

  “最後分說何如?”

  “還能如何說?如今趙國幾無戰事,自然是處理私田與納稅之事要緊。”

  聽到這話‘趙主父’卻是有些不滿,略微皺眉道:“肥相這是如何說?孤前幾日方才與秦人大戰一場!”

  ‘肥義’聽聞此言,故作訝異地道:“‘主父’下一個要攻略的目標,便是秦國?”

  趙主父道:“三歲之前,孤已親身赴秦地,秦地俊偉、易守難攻,秦人疆悍,識秦法而不認周禮,彼時交惡天下,絕楚非晉,又以‘義渠國’為‘義渠縣’,以‘義渠王’為‘義渠縣令’,豈非內憂外患呼?今之秦王,年幼無主,太后與四貴專權,一旦孤自雲中、九原大發兵掠秦之西北,義渠人必雲起而應,義渠與西戎諸部之首,必掃榻以待,而再以魏、韓之兵臨三川函谷,楚軍攻武關,秦人何能平天下之怒?”

  ‘肥義’聞言,也是略微沉吟一番,道:“武關、函谷乃天險,楚人與魏韓久攻不下,必損兵折將而無尺寸之進,屆時,秦人以‘宜陽’、川洛之地予韓,以西河臨晉之城以魏,而割楚國巴巫、漢中、上庸之地,平三路大軍,舉重兵入西北之地與‘主父’鏖戰,屆時便是趙國以一己之力,敵萬裡之強秦,‘主父’如之奈何?”

  ‘趙主父’聞言,哈哈大笑,冷冷道:“秦之西北,山嶺荒原,部落叢生,乃是義渠草原之地,正是我‘胡服趙騎’之天然戰場,秦人若要來,便是舉百萬之兵,車之千乘,吾有雄騎數十萬,又有上將千員、宗室俊才在旁,安懼其乎?”

  “若秦人不戰於西北之地,轉而自上郡攻‘中都’、克‘晉陽’,而大發兵擊趙京畿邯鄲之膏腴之地,‘主父’為之奈何?”

  “肥相!?如此說來,你並不支持孤的攻秦之策?”

  ‘肥義’雍雍拜倒,他道:

  “秦國,坐擁天下之西,擁巴蜀之利、雍地之險、草原之擴,其兵驕悍,山東六國,無一國有與其爭鋒之力,必以合縱之力攻之。然天下諸侯離心離德,時至今日已經很難再有規模驟大的合縱,便是要滅秦,我趙國也不可做這劍刃之鋒,否則滅秦之日,便是趙國成為眾矢之的之時!”

  ‘主父’聽完‘肥義’的言論,卻是歎了口氣,他道:

  “肥相,你老了,當年輔政孤之時,天下諸侯盡往邯鄲,也不見你有絲毫膽怯!‘胡服騎射’之初,滿廷臣工,誰人不是誓死不從,宗親室正,誰人不是避居不出,獨您伴孤左右,行此大事。‘中山古國’數百年之底蘊,齊國聯盟四雄之威逼,廷前使問、軍臨麥丘,皆逼迫孤退兵‘中山’,只有您與章兒,隨孤領大軍三掠‘中山’,才能完成如今‘滅中山’之偉績,這世間之事情,孤皆逆天而行,孤終逆天而勝,孤勝了這麽多年,做了這麽多在他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及至如今,一直追隨孤的肥相,卻背棄了孤!”

  “主上!臣下之言、之意,所思所想,皆為強趙,秦之強,非一代之功,秦之疆,非一代之拓,非‘中山小國’可以比擬,是以滅秦大業,也並不是‘主父’您一代,就可以完成的呀!”

  ‘肥義’此時已經扣頭在地,滿腔的熱血與悲涼,都在此刻傾瀉而出,他不是不明白‘趙主父’的雄心壯志,可當年‘趙肅侯’薨天,七國(涵中山)兵臨邯鄲,是‘滅國之危’,他身為‘輔政大臣’,除了拚死一搏根本毫無退路;‘胡服騎射’,是趙國內地‘自上而下’的風俗、軍事改革,只要‘趙主父’堅持,肯定多少是能推行的;而滅亡‘中山’,‘中山國’早在百年前就曾滅在‘魏文侯’手中,後來復國已經是撮爾小國、不足為患了,是以雖然有‘齊國聯盟’背後的支持,但依舊不妨礙能被強勢的‘趙武靈王’給滅亡。

  然而此時‘趙主父’圖謀的‘秦國’又是怎樣一個存在呢?那是一個比‘趙國’更加龐大的‘巨無霸’,他的綜合國力,遠不是如今隻進行過風俗、軍事改革的‘趙國’可以比擬的,即便他們擁有一位雄主‘趙雍’,也是不可能的!

  ‘肥義’的這番話,自是他審時度勢,根據實際情況給‘趙主父’提的忠諫,可在‘趙主父’聽來已是相當的刺耳,因為‘肥義’幾乎做了‘趙主父’掌權整個時期的相邦,這在戰國這個頻繁換‘相邦’的年代,實屬罕見,可見‘趙主父’與‘肥義’,乃是君臣相知。

  ‘趙主父’知曉‘肥義’乃是一名‘忠於一國而非忠於一王之臣’,在《史記》中曾載了‘肥義’這樣一番話,他說: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義再拜受命而籍之。

  當年‘趙主父’讓位‘趙王何’之時,便曾將‘趙國’與‘幼王’托付予‘肥義’,告誡他今後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堅守一心,為‘趙國’之利益著想。

  如今,‘肥義’之所以拒絕‘趙主父’的雄圖霸業,自然也是為了‘趙國’著想!此時的趙國與秦國,在實力上還是有著巨大差距的,在不能做出頭鳥的前提下,趙國與秦國交鋒,顯然是輸多贏少。

  然而,他身邊這位勝了一輩子的人主卻不如此認為。勝之益多,則驕之益躁,如今的‘趙主父’,雖不至於目空一切,但顯然也有些妄自尊大,而僅僅‘汾水之戰’的小敗非但不能敲醒他,反倒讓他生出了雪恥的念頭。

  在他手上強盛至此的‘趙國’,絕不能再低‘秦國’一頭了。

  於是‘趙主父’緩緩垂下頭,他望了眼腰間佩帶的‘鑲金符節’,上刻‘趙主父’而非‘趙王’,忽然緩緩地道:“肥義,是不是誰做了趙王,你便會聽誰的?”

  肥義’訝異的望著面前已經蒼老的趙雍,似乎這不是當年那個幼年登基的青蔥王上,不是那個曾登黃華之上以揮斥方遒的趙王,他在會意‘趙雍’之意後,兩行濁淚終於自其濁目中緩緩流下,‘肥義’曰:“上位那日傳位之時與義:毋變而度,毋異而慮,堅守一心,以歿而世。可如今看來,變心易度的人不是聽言的肥義,而是誡言的趙雍了?”

  ‘肥義’與‘趙雍’,曾一起改變過羸弱的趙國,他們亦師亦友,現在,趙國變法、滅中山,已然強國,曾經共患難的君臣,似乎已經離心離德。

  對此,雙方似乎都很不明白各自的想法,不是不能理解,而是無法接受。

  ‘趙主父’雍容的身軀先是顫抖,接著又僵直,然後又顫抖,其實這一刻她已經明白,自己錯了,可他依舊還是不甘心。他有他的野心,他有他的想法,曾經他的想法與野心,是整個‘趙國’也必須支持的事情,就算不是所有支持也沒關系, 他有王位,他有大義,他有軍權,只要給他時間,那些不願屈服的人總歸會屈服。

  現在,他一無王位,二無大義,便是軍權,也不能夠擁有全部,如今,一直支持他左右的近臣,也宣布背棄了他。

  想來這才是他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主,所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吧?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趙王何在位三年,兢兢業業,殆無大錯,他根本沒有理由去重登王位,因為讓位的人便是他,現在天下承認的趙,也是他的兒子、趙何,而且從這些年的種種也可以看出,趙何十分有潛質和能力去做好這個趙王,原來圍繞在他身邊的趙國政治核心,已經泰半的轉移到年幼的趙王何身上了。

  ‘趙主父’的嘴角忽地哆嗦一下,他明白,趙何為王這件事情已經無可逆轉,如今他要想恢復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辦法只有一個——那便是一父二王。

  趙氏有兩個王,卻只有一個‘主父’,只有這樣,他才能重登權力的巔峰,恢復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個想法,才是他想把‘安陽君’趙章重新推上焦點的根本原因!

  而‘趙主父’的這個想法,也是魏無忌想讓‘趙章’知道的,因為趙章一直以來都認為,‘趙主父’之所以會任重他,是因為他能力出眾,是因為‘主父’對他的舐犢之情、愧疚之情。

  現在魏無忌要讓他明白,這些都不是重點,‘趙主父’之所以要把他推到風尖浪頭,最根本的原因,其實僅僅是為了他‘圖謀攻秦’的野心。

  因為帝王自古,本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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