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見到趙王何果真被請到‘正廳’去休息,而相邦‘肥義’卻被‘趙主父’喊到偏廳敘話,趙章激動的握住‘熊公子’的雙手,如是說道。
事實上,一開始獲知‘趙王何兵臨城下’消息的‘趙主父’是相當不爽的,不僅把喝到一半的酒尊直接擱下,更是粗魯的以衣襟擦拭嘴邊的殘漬,冷冷的連哼幾聲,趙章和田不禮瞅著他面色不對,本來是想著趁機在他面前狠狠詆毀一番趙王何,再順帶把趙王何給懟回去的。
孰料這個時候,魏無忌卻是站出身,一番美言自己和趙章的兄弟之情,然後由彼及他,言及‘趙王何’與‘趙章’的兄弟之情,最後在他的盛情建議下,‘趙主父’不得不讓他陪同趙章,一同將‘趙王何’給迎進城來。
對此,剛出官署的趙章自然十分不解,隱隱還有些生氣的質問魏無忌:
“某千方百計的替你遮掩身份,你何故害我而向著那素未謀面的趙何?你或許不曉得,這趙何與他手下那班臣工,本是極力要將‘老楚王’送歸回秦的,那秦人如此被汝等痛惡,你卻還要幫著他不成?”
“我怎會幫著他!”魏無忌眼睛一瞪,故作神秘地道,“章公子方才沒見著‘主父’的表情麽?‘主父’顯然已是生了趙何的氣,只是礙於臉面所以不好發作。”
“那你為何要攔著我,我正要在父親大人面前好好陳列一番他的罪行!”趙章如此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想著這‘熊二公子’腦殼裡定是塞得棉絮,這麽大好的機會竟還要幫著趙何說話。
這時,他身旁的田不禮倒是反應過來,眼睛微微發亮,咳嗽一聲道:“公子莫急,還是先等...熊公子把話說完再說。”田不禮在說到‘熊公子’這三字前,下意識的頓了一下,事到如今,他已經搞不清面前的少年到底是‘魏無忌’還是‘熊二公子’了。
見到趙章身邊總還算有個明白人,魏無忌才抹了把汗,他緩緩道:
“為人主,最忌諱的就是別人在揣摩他的心思,若是奴仆為他做些順心事還好,可若是大臣兒孫,則顯得心思不正、圖謀不軌,‘主父’足下那麽大的權威,如果趙王何真的做了什麽大壞事,壓根就無需兄長陳列,‘主父’定是早就知曉的,可為何‘主父’就按兵不動呢?”
對於魏無忌提出的這點,便是‘田不禮’也想不明白,於是和趙章齊齊將目光投向魏無忌,其中帶著明顯的詢問之意。
“原因有這麽幾種,一是趙王何根本就沒犯錯失,這些錯失,是有心人暗中施加的。”
說到這裡,魏無忌看了趙章和田不禮兩眼,趙章會意,急忙搖頭,酸酸地道:“他整日坐鎮邯鄲,王朝霸業,權威盛天,我怎敢害他,不被他害便不錯了。”
‘田不禮’沉吟一番,也重重點頭道:“吾輔佐安陽君,僅為自保而蓄養實力,並無逾矩之處。”
【這兩人竟沒有加害趙王何......】魏無忌略微訝異一番,旋即轉念一想也對,在‘趙主父’任重‘趙章’之前,趙章其實就是個被廢的、沒人要的公子,便是‘趙主父’庶出的兒子趙勝也都被封了‘平原君’,更遑論他這個沒‘采邑’的落魄公子?
後來‘趙章’之所以步步高升,野心也一步步膨脹,實際上都是由於‘趙主父’一步步的默許與放縱。
想到這裡,魏無忌也是微微松了口氣,只要知道現在自己幫助的人興許不是壞人,
心理上的最後一絲負擔也就消失了,他問道: “章公子,你覺得‘主父’之所以如此器重你,究竟為何?而章公子又打算利用‘主父’的器重,去做什麽?章公子、田相,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希望不要誆騙熊某!”
聞言,趙章立馬有種被魏無忌看透的感覺,兩顆漆黑的眼珠子下頭有眼白翻上來,整個人也是面色鐵青的倒退兩步,他很清楚的知道,魏無忌這是赤裸裸的在探問他野心的底限!
“你......!”
趙章猛變的臉色和顫抖的聲調並沒有唬退魏無忌,魏無忌冷笑著對他步步緊逼:
“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你也是一個沒有魄力的人,當年應該爭取的時候你沒有爭取,如今機會來了卻又蠢蠢欲動而不敢扯動步伐,在這裡做些無用之功,你如今若是在‘主父’面前直接彈劾‘趙王何’,那是復仇麽?那僅僅只是泄憤罷了!章公子,他是王,你是臣,你敢不敢,臣對王?”
說罷,魏無忌輕蔑的笑出一聲,這樣一個猶豫不決的人,竟也能做得一名出色的武夫,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他已經仁至義盡,剩下的,只能看他趙章的造化了,想到這裡,魏無忌徑直甩袖往官道走去,他的跟班吳磊也是左右看了兩眼,舍了趙章一乾人,追著魏無忌而去。
此時的‘中都’城內,除了巡邏的趙卒之外,已經沒有其余人員的走動,無論是黎民還是略有身份的士人、大夫,都在宵禁的規矩下乖乖龜縮於宅邸中,靜待第二日的雞鳴,忽地一陣冷風灌入敞開的官署大門,在空中像一場梭子,將門口呆立的趙章給扇醒,他急忙忙的僵直了身子,在星星點點的火光中追上魏無忌的背影,握住魏無忌的手低聲道:
“那你說,我該如何去做!”
魏無忌冷笑一聲,道:“我說,你便做?”
“你說的有用,我自然做,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一聲,我雖在胡服騎中有巨大威望,可若是沒有父親大人點頭,他們還是不願助我的!”
“說白了,你還是打算瞧你父親的眼色行事唄!”
趙章吸了一口夜間的冷氣,也是不服氣地懟道:“誰不瞧著長輩的眼色行事?你不瞧?你被你爹丟在魏國這麽多年,此次若不是天上掉下餡餅,興許你一輩子也回不了楚國!”
“你!”魏無忌老臉一紅,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裝逼過頭了,“現在在聊你的事情,又扯到我身上做什麽?真正的勇士,不僅要敢於追尋自由的愛情,也要敢於同腐朽的惡勢力作堅決的鬥爭!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說得輕巧,以後我瞧著呢!到時鬥不過了,你便得粉身碎骨了給我看。”
“好得很!將來若是我敗了,我讓我的親信親自送骨灰盒過來!”
“同你說這些廢話做什麽?這次若是我不幫你,你也許就沒有以後了!”
聽到這話,趙章明顯的愣了一下,旋即面色難看地道:“你是說,他們要殺我?”
魏無忌聞言也是愣了一下,立馬扇了下自己的嘴,妹的,一不小心劇透了!旋即他又擺擺手道:“沒事,這次有本公子在,定能保住你的小命!你不是說,你想要知曉‘主父’的態度麽?”
“是又如何?”
“那我便讓你知曉一番,你父親的態度!現在開始,直到覲見‘趙王何’完畢之後,你必須全程聽我指揮!”
趙章不服氣的扁嘴,一副大孩子的脾性,他道:“今日你我剛剛結拜,你便要求我做這做那?我們有這麽親?”
“不是廢話!”魏無忌冷嘲熱諷,“你爹想拿著你和你王弟製衡,你王弟和他身邊的群臣千方百計的想弄死你,你現在這叫眾叛親離!不聽我這結交兄弟的話,你還聽誰的!”
趙章聞言卻是雙眼一紅,興許他已經意識到了‘趙主父’的意圖,但還不想承認,他道:“誰說的!父親之所以任重我,是看重我的品性和才能!再者說了,我還有田相呢!”
“安陽君!”‘田不禮’聞言自慚形穢,愧不敢當的拜倒在地,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中裝的其實是他身後的宋國,以及在宋國中的家族親眷。
“得了吧,還品性!”魏無忌甩出一道嫌棄的眼神,他其實十分想說你的品性其實就是‘蠢’,可惜你長得實在毫無可取之處,否則若是能和‘萌’搭上點邊角料,還能姑且稱之為‘蠢萌’,這樣如果褒義一點翻譯,別人碰上了還能勉強說你幾句:哎呀,這是誰家的公子,長得真‘可愛’啊!
趙章和魏無忌這樣互相調侃,氣氛一時間倒是緩和了不少,兩人原本只是互相利用的關系似乎也在此次交心之後,獲得了一絲友誼的升華,而在接下來的君臣見駕時,趙章也確實遵照魏無忌的囑咐,對‘趙王何’一班人等畢恭畢敬,做足了禮數。
於是劇情順利的發展成如今的局勢,當‘趙王何’君臣如至‘官署’時,‘趙主父’並沒有與‘趙王何’會晤,而是駐足廊廡,令人喚相邦‘肥義’徑直往偏廳敘話,他那張雍容的面龐忽地轉過來,看了眼立在身後的魏無忌,笑了一下,然後才盯住了魏無忌身旁的趙章。
“章兒,你與熊二公子之間的情誼,似乎出去一趟就增長了不少。”
“是!孩兒與賢弟深聊兄弟之德,受益匪淺,自覺我這個做大哥的,無論是以前還是將來,都有許多做得不足之處。”
趙章說完此言,‘趙主父’反倒沉默了,他望了眼不遠處也在察言觀色的老相邦‘肥義’,這位元老對趙章的話卻無絲毫感觸,‘趙主父’歎了口氣,旋即便是往偏廳而去,候在他身後的相邦‘肥義’也是低著頭隨之進入,他在經過趙章身旁時,突然意味深長的看了趙章一眼。
“相邦何故望我?”趙章不解。
“那你說,‘主父’為何歎氣?”
“父親大人定是不滿意我的回答,畢竟平日裡吾盡學武藝而不觀《春秋》、《論語》。”趙章氣餒地道。
“那可未必!”魏無忌拍拍身上的衣裳,從長衫裡掏出幾塊剝好的栗子,他對不遠處的‘田不禮’道,“田相,麻煩你將衫裡的栗子一並給我吧。”
‘田不禮’聞言尷尬一笑,他方才在席間也和魏無忌一般偷偷拿了幾塊栗子塞到袖子中,以作充饑之用,魏無忌接過栗子,這才拉著趙章往偏廳走去,如今‘趙主父’與‘肥義’的這場敘話,極有可能影響接下來的格局,他必須備好零食,把這場對話一字不差的給聽完。
“你做什麽?”趙章見到魏無忌將他往偏廳拉,一臉懵逼。
“做什麽?自是偷聽啊!”
“這怎麽成!讓父親大人知道,會責罰我們的!”
“無須擔心,你沒見到方才‘主父’對我們使眼色?這是暗示我們可以偷聽呢!只要你把住了下面軍士的口風,他還巴不得我們偷聽呢,至於那些軍士的口風,那不還是你手到擒來的事情?”
【父親大人暗示我們可以偷聽?】
趙章聽完魏無忌的話,整個人徹底懵了,他根本聽不懂魏無忌在說什麽,這一切在他看來,實在太過荒謬了,若不是他知道魏無忌實在真心為他好,說不得此時便直接與他翻臉了。
見到趙章退縮的表情和舉動,魏無忌的熱絡也是冷了下來,他道:
“你是‘主父’的嫡長子,我讓你在‘主父’面前提兄弟之德,又講過去今後,你覺得我要你和‘主父’說什麽?你是蠢麽?你與趙何,雖為君臣,亦然為弟兄,況且你嫡他庶,你方才那番話,聽上去倒是很謙恭,實則卻能讓‘主父’想起這些年來對你的種種不公。身為嫡長子,卻做了庶子的臣,身為兄長,卻做了弟弟的臣!這些,是你父親對你應有的愧疚,而我讓你在趙王何面前故意表現出謙恭卑賤,則是為了讓你的父親,對你產生憐惜!”
“現在!‘趙主父’對‘趙王何’攬權已有不滿,趙王何更是舉兵相逼,‘主父’騎虎難下,我再讓他想起你這樣一個恭順良孝的‘嫡長子’來,這不就等於給了他一條後路麽?”
魏無忌緩緩說出來的每個字,最後化成的每句話,都顯而易見的化成了最為赤裸裸的誘惑,望著魏無忌越發露出的冷笑,便是一直自胸有丘壑的‘田不禮’也不禁牙口打顫。
趙章瞪直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了盯魏無忌,旋即眼眸發光的看向偏廳。
魏無忌咬住嘴唇,又是一字一句的問道:“現在,你願意進去了麽?”
“願意進去聽聽,一國之相邦與一國之主父所聊的內容,究竟是什麽了嗎?”
“進!”趙章咬牙切齒,他再也受不了魏無忌的撩撥。
望著他逐漸往偏廳靠近的身影,以及逐漸湧過來的‘胡服親信’不斷點動的頭顱,偏廳在短時間內即將被封鎖,魏無忌的嘴角也是輕輕劃起一道笑弧。
君臣父子,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倫之亂,在這戰國之時,何處無有?
就在魏無忌得意之際,忽然隻覺身後背脊一涼,他瞳孔緊縮,隻覺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在朝他投來,魏無忌循著冰冷的氣息望去,渾然氣息隨著肌肉頓時瞬間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