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喝斥,把張彥都給罵得愣住了。
心裡先是一驚,繼而有些疑惑,轉而又是怒道:“我乾的好事?我幹什麽好事了?姓李的,別以為你是我老師,就可以侮辱我!”
莫名遭到指責,便是佛也有火。
更何況,他心中十分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李師爺壓根就不知道事情真相。
沒錯,現場的衝突升級,愈演愈烈,的確是他安排王清做的。但在李師爺使人來傳喚之前,他還沒有真正插手過這事。
既然是這樣,那麽李師爺又怎可能先知先覺?
即便後來插手其中,他心裡也絲毫不會覺得歉疚,畢竟那不是出於他的策劃,而是另有其人。
只不過,他覺得那人太過豬頭,無法煽動考生衝擊官衙,徹底的把事情鬧大。所以才決定添一把火,直接引爆雙方衝突。
事實證明,張彥成功了!
然而,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最先挑起的,他頂多也只是個幫凶……外加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怎麽能被當成主謀呢?
張彥自覺冤枉,心裡自是不爽,也感到非常委屈。而且,這個冤枉自己的人,居然還是自己的老師兼大腿!
李師爺卻是壓根就不理會他的辯解,冷聲笑道:“枉你熟讀聖人經籍,行事竟如此卑劣惡毒,當真令人不齒!聖人難道就沒教過你,見利思義之理麽?”說著,還掉起了書袋子,“所謂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此之謂君子之風也!”
“你可莫要血口噴人!”
張彥也不是吃素的,見他居然借用聖人言論來罵自己,便也開始引經據典,回敬道:“再者,予未得為孔子徒也!未得經義真傳,讓你賤笑了!”
前半句是孟子所說,全句應為‘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大意是,孟子自言他未能親受業於孔子之門,但就學於子思之徒,因而能夠得聞孔子之道,並以之善沿其身。
張彥截取了這段話的前半句,卻又自言‘未得經義真傳’,則擺明了是在罵自己的老師無能,不如子思的門人……
至於他老師是誰,自不必說了。
李師爺氣得臉色發黑,額上青筋條條綻出,但仍是咬牙道:“亞聖未能親受業於孔老夫子,卻為其私淑弟子,是以得聞孔子之道。你的授業恩師,又是何人?”
聞聽此言,張彥便翻起了白眼兒,心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吧,我老師是誰你不知道?而且,我剛才不早說過了麽,別以為你是我的老師,就可以為所欲為!
看來,他當真是被氣糊塗了,可憐吶……
張彥正自搖頭,卻聽他又自顧自的說道:“無論其人是誰,收了你這等弟子,足見其識人不明,真乃愚不可及之舉!真真愚不可及也!”
“……”
張彥徹底懵了,反應過來後,忍不住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狠人,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狠人呐!
難怪前世網絡上會流行一句,我發起狠來,連自己都打。眼前的李師爺,可不正應了那句話?他發起狠來,竟是把他自己都給罵了……
“啪——”
李師爺猛然一拍書案,打斷了他的思緒,同時說道:“你妄自煽動民意,聚集考生鬧事,本已犯下大罪!念你年幼無知,暫且饒你一回——”
話鋒一轉,他繼續道:“但,衙門也再無容你之理!我今日與你所說,也算一番肺腑之言,望你能牢記於心,切莫再行差踏錯,
以免將來心生悔意……現在,滾罷!” “等等——”
張彥一聽急了,倒不是說他有多在乎那禮房書辦的職務,關鍵是哪有這樣草率給人定罪的?事情要是傳揚開來,豈不是會讓自己聲名白白受損!
“李孝廉,你怎好如此汙人清白!”
“你嘴裡沒有一句實話,不必再強作爭辯。”李師爺冷然的一揮袍袖,對廊下早已候著的差役吩咐道:“來啊,給我叉出去!”
“且慢——”
“大家都是讀書人,能吵吵就別動手!”
“臥槽,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
氣急敗壞之下,張彥破口大罵,卻也無濟於事。兩名皂隸一左一右,頗為熟練的將兩根水火棍交錯插入他兩側腋下,騰空架起,直接叉了出去……
“李太和,你卑鄙無恥!”
“李楊,你個混蛋王八羔子,竟敢如此羞辱小爺!你給老子等著……”
張彥罵罵咧咧的被叉出承發房,丟出了小院。
這實在不能怪他不夠淡定。
無憑無據的,任誰被人這般無端冤枉,都會十分惱火,他這個穿越者也不例外。
站在承發房院外,心中越想越氣,最終又是狠狠吐了口唾沫,一臉憤恨地道:“去特麽的大腿,去尼瑪的天官門人!老子沒了你,照樣也能憑自己本事混個人樣出來,什麽東西……”
一通牢騷過後,他仍覺不解氣,可剛一抬起頭來,就見門前那倆差役還沒走,此刻正目光不善地在打量自己……瞧那模樣,搞不好心裡已經在琢磨著,該不該對他動粗了。
目光一轉,又瞥見了一臉陰笑的長隨黃山,正從院裡往外走來。
嗎蛋,這公門裡的人都屬狗的吧?翻臉比翻書還快!你得勢時天天衝你搖尾巴,一旦失了勢,他們立馬就會凶相畢露……
張彥落荒而逃。
做人要有骨氣,所以他心裡暗暗發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按說在當下,他這舉動未免太過驚世駭俗,沒見幾個學生敢當面頂撞老師的,更遑論出言辱罵。但這種事情,若非親眼所見,怕是無一人敢信。
事實也是如此,後來,有人在野史中如實寫下了這一幕,卻被人指斥為胡編亂造、嘩眾取寵、汙蔑先賢……
沒辦法,彼時李、張兩家世交百年,張彥又被神話得太過分,早都封神進了神廟,接受世人香火供奉了,誰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兩家後人,甚至還為此告了那人一個誹謗之罪,打贏了官司。
當然,那都是後話了,暫且按下不表。
即便是在當下,也不會有人相信幾個胥吏的‘汙蔑謠傳’。師者如父,辱罵業師,那叫亂了綱常,李師爺怎會輕饒了他,就此放他離開?
既然已被開革,吏舍自然也沒法再住下去。
張彥必須以最短的時間卷鋪蓋走人,免得再遭到某些小人的打擊報復。
他回到吏舍,一推開房門,就見何小蓮正坐在桌前,手捧一書卷在認真研讀。
打眼一瞧,嘿,可不正是一本詩集麽?
本來心情就不大好,張彥隨口便道:“這種雅集有甚好看的?不過是些不學無術的浪蕩生員所作。這類詩社成員,與其說是作詩,倒不如說他們無病呻吟更恰當。水平太差,不看也罷!”
小蘿莉聞言,下意識的抬頭白他一眼,略是不滿地道:“張哥兒,這上邊可有你好幾首詩呢。”
“呃——”
張彥給噎了個半死,轉口又道:“我就說嘛!這詩社雖然水平參差不齊,眼光卻還算獨到,不時會有大雅方家,受邀出席……”
何小蓮心說,張哥你臉皮可真厚,誇獎起自個兒來都不帶臉紅的。
她殷勤地倒了杯水遞過來,張彥伸手接過,並順勢落座,舉杯‘咕嚕嚕’灌了自己一大口……罵人實在是個體力活兒,剛才罵了李師爺半天,他確實又累又渴。
“對了,詩詞你也看得懂嗎?”
張彥感到很是奇怪。按說小戶人家的女子,一般都識不得幾個字才對,這何小蓮怎麽像是讀過書的樣子。
“小時候,我大哥正在讀書,是他教我認的字兒。”小蓮說著,眼睛發亮道:“張哥你詩寫得可真好,不像其他人寫得,很多都看不懂。”
“……”
張彥心說,這才是通俗文學的魅力啊!
小白文果然不分年代,永遠佔據著大眾市場。至於那些用典繁複,遣詞用句晦澀難懂的東西,老百姓又豈能看懂?
想了想,他又開口道:“我已被縣衙開革,以後也不住這吏舍了。至於你的話,無須以我為念,回你表姑那裡去罷。”
“張哥……”
“去罷,我也該打點行裝了。”張彥擺了擺手,起身收拾衣物去了。
此次被逐出縣衙,雖說是個意外,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成功褪去小吏的身份不說,順帶著,還能徹底擺脫這小丫頭的糾纏……
張彥對她沒有想法,自是不忍心耽誤了人家姑娘。
倆人本就沒有什麽男女關系,好聚好散,對於他和小蓮來說,都不算是壞事。
雖說他們同居一室,傳揚出去,不利於女兒家的名節。但她畢竟不是大家閨秀,縣衙裡發生過的些許小事,還不至於大范圍傳開,嫁個門當戶對的鄉下好人家,應當不成問題。
本來就是劉大娘硬塞來的姑娘,他當然不願委屈自己,去充當這個爛好人。那樣的話,他這輩子可能會過得很窮很窮!
為啥?
妻妾太多……
張彥終是狠下了心腸,以致令小姑娘哭哭啼啼的走了,屬於她的東西卻未帶走。這讓他又是一陣頭痛,相信過不了一會,劉大娘就要來了……
這一來,倒是不用急著收拾東西了。
有些話,也是時候要當面講清楚了,總不能一直糾纏不清。
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張彥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李師爺今天的反常舉動。
是的,從一開始,他就發現了李師爺的不正常。
非常的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