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張彥心情已然平靜下來。
他相信經過方才的比試,舅父王德必然要在今日給個說法了,否則這事揭不過去。
原本他也沒打算為難舅父,但林氏母子實在欺人太甚,從前的事情不計較也就罷了,現在又想讓他入贅徐家……見微可以知著,從今日飯菜的豐盛程度,到林氏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都能看出她非常熱衷於此事。
若說沒收過徐家任何好處,張彥絕對不信。
至於徐家……
如果單純隻想悔婚也就罷了,本來我就不知道這事,偏偏你們還想讓小爺入贅!結合今天種種遭遇來看,徐家顯然對此事早有預謀,上午之事,想必也絕非巧遇那麽簡單。
真的不是張彥矯情,按理說倒插門也沒啥不好的。
徐家再怎麽說也是村中巨富,入贅過去後,若無任何意外,至少可保一輩子衣食無憂。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徐小娘子確實長得蠻漂亮……
這要放在後世,那必然是人人爭著搶著都要上的,能少奮鬥十年,足矣!可歎多少年輕人,曾經的傲氣都抵不過現實的無情打磨和誘惑……
但這畢竟是大明朝啊!
這年頭,入贅可不單是遭人恥笑那麽簡單。
首先,入贅便等同於反嫁給女方,一輩子都難以抬起頭來。往後在妻家更要低聲下氣、任人呼來喝去不提,就連戶籍也要入到對方那邊,名字前頭還得加上對方姓氏,如同這時代稱呼已婚婦人為“某某氏”一般。
打個比方,林氏嫁入王家,稱呼就要冠以王家的姓氏,稱其為“王林氏”。而如果張彥真做了那徐家的上門女婿,那麽以後別人對他的稱呼將會變成“徐張彥”……更加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將來生的兒子也得隨母姓。
也就是說,他們張家的香火將要就此斷絕,這往大了說是不孝!
而且,雖然國朝並不明令禁止贅婿參加科舉,但也很少聽說哪個舉人或進士曾經入贅的。
在這個清流為貴的體制下,朝廷選官,同樣看中個人名聲。真要頂著個贅婿的名頭入仕為官,那還不得處處遭受排擠打壓?
說兩句題外話,如今確實不禁贅婿應考,入贅同樣也不會被編入所謂的賤籍。贅婿低賤是秦漢遺留的歷史問題,到了本朝,地位其實比早先提高了不少。
歷史上連中六元的黃觀,父親就是贅婿,曾隨母姓許,為官多年後才奏請皇帝改回本姓。而科舉應試時,查驗身份最基本的一點就是‘三代清白’,贅婿如果禁止入考,那麽‘贅婿之後’呢?
此外還有左宗棠,道光十二年入贅周家,同年中舉,而後又三次會試不中……韃清很多制度照搬明朝,各方面大同小異,尤其是科舉,後世常會並稱‘明清科舉’。
簡單分析下來,贅婿雖然備受輕視,但確實不禁入場考試。
言歸正傳,張彥其實也沒什麽遠大目標。他的目標很小很小,並不需要賺到一個億,也暫時沒想過要當官(太難)。
他只打算考個秀才、獲得免賦役特權,再置辦幾畝田地,請幾個佃戶,解決脫產問題而已……說白了就是好吃懶做,完成光吃飯不乾活的心願。
畢竟在他看來,老天一定是見他前半生過得太苦太累,才送他穿越到古代來享受人生的。
興許是老頭兒年紀大了有點糊塗,才會在傳送的過程當中出現了偏差……但無論如何,老天的本意肯定是這樣!
誰規定,
穿越人士就非得背負所謂的‘使命’? 所以說,那些穿越後就發明這個發明那個的家夥,真不知他們腦子裡到底裝的是啥……
百年之後見了老天爺,估計老人家會拿大耳光子抽他們,恨鐵不成鋼的怒斥一句:“老子辛辛苦苦送你穿越,難不成是為了讓你去奮鬥的?”
當然,通過入贅徐家的方式,確實也能達成張彥衣食無憂的心願。
但他實在不願遭受世人白眼,被恥笑為“賣大燈”的。
這說法也是有來歷的,每逢年節之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會掛上兩盞燈籠,上書自家姓氏。贅婿則沒資格把自己祖宗的姓給寫在燈上,是以常被譏諷為賣大燈。
看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某些時候也有一定的道理……古人誠不我欺也!
照著主流論調,聽聞要讓自己入贅的消息,那必然是拍案而起,怒斥曰:“忒也荒唐!吾堂堂七尺男兒之身,豈能輕言入贅?此事休要再提!”
張彥也不想做個‘非主流’。
不出張彥所料,他在屋裡沒待多久,王德夫婦就聯袂而至。顯然,他們已經有過商量,這是要和自己攤牌來了。
屋裡仍舊隻有一張杌子,倆人便徑直坐到床榻上,張彥依然隻能站著。
夫妻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由王德開口道:“從今日表現來看,彥兒確有幾分才華,若不讀書甚為可惜!方才,我與你舅娘也就此事商量過……”
張彥知道正題來了,便也打起了幾分精神應對。
林氏此時也收起了那張刻薄的嘴臉,笑著接過丈夫的話:“舅娘也知道,彥小子如今長大成人了,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不過嘛,我和你舅父都覺得,你若能入贅到徐家,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呵,這便是他們的決定麽?
張彥面色平靜,並不急於出聲打斷,有心瞧瞧此二人能否說出花來。
林氏畢竟是個女人,心思還算敏感細膩,又將全副精力都放在他的身上,很快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隻好識趣地止住話頭,望向自家丈夫。
看這架勢,今天他們是打定主意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了。
王德的面色有些尷尬,但仍是對著張彥招了招手,道:“彥兒,你上前些。”張彥順從地上前兩步,仍舊面無表情,倒想聽聽他會如何勸說自己。
王德拉著他一隻手臂,笑容十分親切,語氣頗為誠懇地道:“舅父原也不大讚成此事,但你應該知道,咱家如今是個什麽境況。若要供你讀書,這一時之間,委實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此事,終究是舅父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娘!”
“徐家的情形,你舅娘方才也與我細說了……”
王德推心置腹的說:“徐家老爺膝下無子,這你也是知道的,眼下他唯有招贅入戶,家業方能不讓族中子侄佔去,旁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你既是張家獨子,我與你舅娘便商量著,可先和徐家立下約定,將來你若生下兩子,次子可隨張姓,你看如何?”
這位舅父的話,的確是站在張家的立場上去說的,可惜張家並不能代表他張彥。
單說站在張家的立場上,這個考慮倒是還不錯,但於張彥本人而言……好吧,於他而言,入贅根本無須考慮,因為最終遭人恥笑的只會是他這個張家獨苗!
世人的眼光,對早已入土之人並無任何的殺傷力。
他就不一樣了,隻要活在凡塵俗世一天,誰又能真正做到超然物外,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退一萬步來說,縱使他張彥真的不在意,但官場在意,士林在意,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有可能在意,甚而還會影響到他在子孫後代心目中的偉岸形象……
“甥兒說過,不願入贅。”張彥拒絕得十分乾脆果斷,想了想,又道:“此事,甥兒自會當面去與徐家說個清楚,不勞舅父大人費心。”
“你這孩子……”王德見他如此態度,一時倒也不好逼迫太過了。
剛想就此作罷,不料妻子卻先跳將起來,尖聲斥道:“彥小子!你最好給我搞清楚了,你現在是在王家!婚姻大事,豈能由著你的性子胡來?”
這女人翻臉如翻書,話也說得蠻橫無比。
張彥聽得眉頭直皺,強忍心中厭惡,語聲盡量平靜地回道:“哦?舅娘還想迫人入贅不成?您如此行為,與逼良為娼何異?”
“少跟我扯這有的沒的!”
讓他這麽不軟不硬的一頂撞,林氏的脾氣更是一下就上來了。王德眼見情況不妙,連忙伸手拽住妻子,有心要製止她繼續說下去。
林氏卻是一把掙開了丈夫,手指頭都快點到張彥鼻子上了,張口就罵:“沒良心的小崽子!這麽多年下來,你在我王家白吃白住,我和你舅可曾讓你乾過一分力氣活兒?沒成想,倒是養出了個少爺脾氣!讓你贅入徐家是為你好,可別拿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是麽?”張彥都給氣笑了,懶得接她話茬兒,語中帶刺道:“敢問舅娘,今次,那徐家又許了你多少好處?”
“.…..”林氏啞口無言,就連王德也是一臉愕然地望向妻子,顯然他也被蒙在了鼓裡。
張彥同樣有些意外,沒料到隻隨口那麽一說,竟是起到了驚人的效果……起先他還不能確定,林氏這般反應,倒是更加印證了心中的某些猜測。
“你這婦人, 真真是……我都為你感到臊得慌!”
王德自覺無顏面對外甥,氣得當場甩下妻子不顧,獨自離開了房間。林氏回過神來,望向張彥的眼神愈加冷厲,最終冷哼一聲,卻是什麽狠話都沒說就走了。
望著這婦人離去的背影,張彥若有所思。
得罪了林氏,怕是今後都沒好果子吃了。張彥有些擔心,這婦人今日沒能得逞,搞不好,接下來真會綁著自己送到徐家去……
正如她方才所言,婚姻大事,向來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無須問過當事人本人意見的。而他張彥無父無母,這夫妻倆確實有資格充任長輩,為他包辦婚姻。
除非能找來張氏族人對他們施壓,否則在這事上,自己毫無話語權可言。
但他張家與族人之間,又有著濃得化不開的仇怨,張彥豈肯低聲下氣地回去,求助族中長輩?
真是個愚昧可笑的時代啊,婚姻都不能自主!
門沒關上,張彥坐在床上,隱約聽到東廂那邊傳來王清的聲音:“娘,表弟既然不願,您看要不就和徐家說說,讓我去入贅罷……”
這話聽得張彥直搖頭,這表兄太沒出息了。
果然,王清迎來的是林氏的斥責:“你這孩子,說的哪門子胡話?老娘可還指著你給考個秀才回來,光宗耀祖呢,你入的什麽贅?成心要氣死我不成!”
懶得再聽她們母子二人說廢話,張彥起身就要去關門。才剛來到門邊,就瞥見院外來了個小丫頭,正探頭探腦往裡張望。
“張小相公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