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完了一番感慨後,張彥正準備回吏舍,就見一隊巡街差役收班回衙,順便還帶回了兩名穿著士人長袍的‘人犯’。
不錯,此二人正是在大街上發生口角,幾欲造成毆鬥事件的錢秀才和某道學先生。
此刻雖已下衙,但縣尊大人仍是很有耐心的問明了緣由。而後簡單教育了一下錢秀才,即行文提學道處置了。
但張雅吏之名,自此算是真正傳遍了大街小巷。其‘我愛秋香’一詩,也被青樓藝伎加入曲調,傳唱一時,最後更是成了三歲稚童都會唱的歌謠……
這很正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詞本就相當於古時的歌曲,詩詞當中的句子,也可以稱得上是歌詞了。
最早的《詩經》,都是可以合樂而唱的。其中,《風》為土風歌謠,《雅》則主要是宮廷宴享或朝會時的樂歌,《頌》則為宗廟祭祀的舞曲歌辭,因此才會與‘歌’合而稱為‘詩歌’。
後來發展到了唐時,又出現了近體格律詩,由於對句數、字數、平仄、押韻都有嚴格的限制後,歌唱的成分才開始減少,進而改以吟詠的方式進行。
但古體詩的傳唱,期間從未斷絕過,如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短歌行》等,又如本朝尚未面世的《圓圓曲》。
只不過,這時的詩詞早已分家,形成了詞有詞牌,配以曲譜傳唱,甚而還衍生出散曲的情況。反倒是詩,因多為近體,故而吟誦才成了主流。但一首好的詩作,仍會被配以曲調傳唱。
張彥那一首,便是如此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愛秋香》的創作水準和意境,未必真能比得上他作給李師爺那一首。只是後者太過於憤世嫉俗,因而未能受到樂行和士林的歡迎。畢竟,才子佳人、吟風弄月一類的作品,更合乎大多數人的口味……
閑話不提,卻說張彥在無意間,就為自己招惹來了麻煩。
盧知縣判完口角紛爭的案子後,他就被叫去了後衙,當場被縣尊噴了個狗血淋頭。
什麽身為吏員,不思用心辦差,整日沉迷詩詞小道,徒惹物議洶洶之類的話,那是張口就能來上一大段,罵得張彥心中連連感慨。
“真無愧飽學之士也!”
或許在盧知縣看來,他只不過是個小吏,妄想跑去混文人圈子就是‘不務正業’。更遑論,張彥學的不是經書義理,反而沉迷於當下已不太受重視的詩詞,而且寫的還是抒發男女之情的風流詩詞!
老實說,張彥當時就很想頂回一句:“卑職沉淪下僚,仍能一心向學,豈非堂尊教化之功也?”
言外之意是,如果讓朝廷知道,就連蕭山縣裡一小小刀筆之吏,都能吟詩作賦,進而廣為傳唱,不正能彰顯您這位老父台重文興教的大功麽?
但經過仔細一想,終究是生生忍住了。
說白了,這縣尊老大人無非是因為被耽擱了休息時間,才拿他這個‘始作俑者’出氣罷了。
試想,若是放在後世,任何一個正待下班回家的企業高層管理,遇上被迫加班的情況,心中都難免會有火氣吧?只不過,這盧縣尊擔心平白損了自家官聲,才強端著一副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案牘勞形的樣子……
恭謹地接受了老大人長達半個時辰的‘教誨’後,張彥終於可以真正的下班了。
然而問題來了,他錯過了今天吃晚飯的時間……依著目前他在衙內正受排擠的形勢,此刻才去食堂的話,
估計連剩飯都沒有了。 正當此時,一張賊眉鼠眼的面相晃入眼簾,不是那白役侯三又是誰?
侯三小跑著來到跟前,賊兮兮地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繼而幸災樂禍的笑道:“張哥,又挨大老爺斥罵了罷?”
“有事沒事?沒事就給我麻溜的滾!”張彥黑著個臉,沒好氣道。
侯三知道,張彥嘴上罵他毫不留情,其實性子還挺隨和的,所以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小的一想大老爺的脾氣,就知道你今兒要錯過晚飯了。這不,小的那邊給你留了些飯菜,這會還熱乎著呢。”
張彥聞言,大感欣慰。
但他實在瞧不上胥隸食堂的夥食,便拍拍侯三的肩,頗為豪氣的道:“走,前頭帶路,今晚張哥請你吃酒!嗯,選個好吃又不貴的酒家!”
來到大明朝都有好幾天了,張彥真就沒沾過一滴酒。
前世,他也是號稱海量的人,酒桌應酬不在話下。這一世落到了紹興的地面上,自然得嘗嘗古時的紹興佳釀是個什麽味道。
不過當他一杯下肚,就發現不對頭了......
敢情李白所謂的“鬥酒詩百篇”,喝的就是這種度數?
這可不是他在胡扯,有太白所作之詩為證:“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琥珀之光,不是黃酒又是什麽?
我靠,這要換了小爺我上,那也不在話下呀!
當然,我這詩百篇純靠抄的……
卻說此時的黃酒,頂多也就二十度左右。張彥自恃千杯不醉,倒是喝了不少,看得邊上侯三都直了眼,呐呐奉承了他一句:“張哥真乃海量也!”
“成了,你肚裡有多少墨水,我還不知道?甭學這文人的酸腐調子!”
“是是是……”侯三不住的點頭,又端起酒壺來給他滿上,嘴上不忘建議道:“要不,讓掌櫃的給換壺燒酒?”
燒酒?還是免了罷……
張彥心說,我又不是特意來買醉的,只是單純的想知道,這年代的紹興黃酒是個什麽味道而已。
如今的大明朝,大抵已進入中葉時期,確實也已經有了高度數的白酒,時人稱之為燒酒。只不過直到後來的清中葉時期,都仍然是以黃酒為主流,文人雅士也多喜飲黃酒,便是北方地區都不例外。
至於穿越小說中,某些靠著白酒技術在唐宋時期發家的情節,未免顯得過於兒戲了。
一件新興事物,從出現到為世人所接受,通常都是需要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發展和醞釀的。
試想,蒸餾酒最早出現於宋元時期,到了如今這會兒,少說也得有百多年了吧?可白酒發展到了現在,都仍然不為大眾所接受,又談何一問世就廣受歡迎呢?
侯三見他不答,便知其心意了,倒也沒再提換酒的事。
事實上,便是他這樣的粗人,都不太喝得慣燒酒。
要知道,黃酒乃是時下的文人雅士必飲之物,他們這些歷來為上層士人所鄙視的‘小爬蟲’,總得找些和讀書人之間的共同點不是?
喜好附庸風雅,並非地主商人的獨有毛病,時下風氣使然罷了。
席間,侯三忍不住滿臉崇拜的問道:“張哥,你作詩怎就那麽厲害呢?這都怎麽學的?聽說你爹是秀才相公,莫不是他從小就教你了?”
張彥覷他一眼,打著酒嗝問:“你上過學塾沒?”
“我倒是想,可家裡供不起呀!”
侯三說著,忍不住長籲短歎道:“小的時候,爹娘曾找算命先生給我算過一卦,那算命先生說,我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命格,將來注定要大富大貴的!後來沒能讀書,著實可惜了……”
讀書才是唯一出路……這樣的話便是放到後世,九十年代那會兒都同樣適用,何況眼下的大明朝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於侯三的無奈,張彥倒是有些感同身受。這時的尋常百姓家,想要供起一個讀書人太難了,他自身不正是最好的例子麽?
許是真喝高了些,沒來由的,他竟從嘴裡蹦出一句話來:“侯三,聽說過陳勝吳廣的故事沒?”
“沒聽過。”侯三搖頭。
“沒聽過也沒關系,我跟你說,哪天哥要發達了,少不了你一份的!”張彥也犯了個酒客慣有的毛病,開始胡吹大氣了。
“嘿,那小的就先在這謝過張哥了。”
“自家兄弟,無須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