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口小兒,安敢如此欺我!”
“滿嘴胡言亂語,褻瀆聖人經傳,簡直有辱斯文,堪為士林一大敗類……”
“少年人爭強好勝,言語難免偏激了些,師弟何須為此動怒……”
聽得屋裡傳來的咆哮之聲,張彥趕緊又加快了腳步,匆匆離開。不過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倆人明顯觀點相左,方才還有過學術爭論,居然會是師兄弟的關系?
不過此時也顧不上那麽多了,他甚至都沒搞清楚對方究竟什麽來頭,純粹只是出於一時激憤,才發飆罵人而已……
現在不跑都不行了,他連五經都沒讀全,哪敢跟人正經辯論經義?
老實說,這種行為有點無賴,完全屬於潑婦罵街,沒有絲毫的技術含量可言。憑借的,也無非就是那一股氣勢罷了。
這令他不禁想起了當年曾看過的某部歷史小說。那裡邊,曾有過一個類似的場景,編造出了張儀大罵孟子,貶斥儒家學說的橋段。
不得不說,作者的文筆挺好,一般人看了絕對熱血沸騰,覺得張儀罵得好,罵得很對,罵得簡直太有道理了,儒家害人不淺呐!
然而,任何一個稍微深入了解過儒學的人,都能看出,那只不過是借了張儀的口,表達一個現代人所看到和理解的儒家表皮罷了。
而且,作者明顯賦予了張儀主角光環,同時又對孟子采用了降智打壓,更不給他任何開口說話的機會,以致於最終被罵得吐血三升……
事實上,但凡讀過《孟子》一書的人,都能從中感受到其思想的深度。
可以說,孟子也是雄才大辯之士,縱是口舌功夫稍弱一籌,也不至於被張儀的詭辯給罵到無話可說的地步。更何況,那一段話中所涉及到的儒家言論,幾乎全是曲解,孟子怎會辯無可辨?
難怪人常說,藝術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張彥今日所經歷的這一幕,與那書中何其相似?只不過,他並不具備主角光環,那中年文士也不是NPC。
期間,男子幾次想要張口反駁,奈何張彥死活不給他留有說話的空隙,甚至是硬生生喝斷了他的話頭。最後,還故作清高的表示,小爺我已經不想和你爭論了……
說白了,這就是在耍賴,比起‘孔明罵王朗’那一段,可不知要掉了多少個檔次。
但那又如何?
作為一個穿越者來說,經義本來就是他的短板,何況他今日所面對的,還是個精通經學義理的古人,真要正經辯論,不輸才怪……
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殊為不智!
當然了,他所借用的那些攻訐之語,盡管只是在斷章取義,倒也不算是罵錯,讀書人心裡當然明白怎麽回事,普通老百姓卻早已誤讀。
在科舉盛行的當下,或許沒有幾個人敢公然對‘民可使由之’進行曲解,但類似於‘君子遠庖廚’、‘刑不上大夫’這樣的言論,確實是老早就被歪曲過的,因為它們符合當下儒生群體的利益……至少在大部分人的私心裡,都樂於見到此種情形。
你想啊,身為一個讀書人,誰還願意親自下廚的?
他們樂於別人對此產生誤解,並嚴謹遵守‘聖人教誨’。如此一來,自然也就賦予了讀書人種種特權和借口,誰會吃飽了沒事乾跑去糾正?
因而在此之前,面對王清對於自己曲解經義的質問,張彥才會反駁他,說那本就是讀書人的常態。
但在此次罵人時,他很巧妙的偷換了概念,
把本該是後世人甩給‘儒家’的鍋,直接扣到了‘理學家’的頭上。 雖然這樣的行為有點過分,但也沒什麽不對的。
理學屬於儒家分支,當下又正是大行其道之時,想不接這口鍋都難!
平心而論,張彥對於理學、心學,甚至是整個儒學都沒太大惡感,也沒想過要站哪一派。於他而言,存在即合理,一個思想流派如果盡是糟粕,怎麽可能統治中國長達兩千多年?
很多人只會張口即罵,全然已經忘記了,儒家統治下的那漫長時期裡,中國也曾有過最輝煌的時代,也曾有過萬國來朝的盛景,且還長時間佔據了世界領先地位。
誠然,落後就要挨打,固步自封只能被淘汰。
所以,儒學成為了歷史,但那並不代表它毫無可取之處。總不能黑鍋全甩給人家,功勞又都算在別人頭上,這未免有失公平。
明朝末期,與其說是儒家思想導致的亡國,倒不如說是當代儒生誤國。
坦白了講,儒學理論,那也只不過是他們借以入仕的工具而已。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人行凶殺人,那麽罪魁禍首,到底應該是武器還是人?
可即便是因黨爭等諸多原因導致的亡國,當時,隨崇禎而殉國者也數以千計。後世的人,之所以只看到‘水太涼’而看不到‘文天祥’,無非是論起卑鄙無恥程度,蒙元不如滿清而已……
扯遠了,閑話不提,張彥順著山道往上,很快又來到了位於山腰處的慈心庵。
給他開門的,仍是上次那位女尼。
一見張彥,那姑子便是眉頭一皺,顯然對於他的多次打擾很是不爽。張彥甚至能夠從她的眼神當中,讀出‘怎麽又是你?’的意思來。
但她身為出家人,自然不會如此說話。
聽了張彥再次求見李居士的要求後,她也不多說,徑直又領著對方來到當日那一間禪房,自己便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一進門,張彥便趕緊賠罪道:“姨娘,那日說過要來看你的,但我這兩日忙於俗務,實在抽不開身,敢請見諒則個。”
李姑子名為李婉。
聽了張彥的話後,她只是溫婉的一笑,搖了搖頭,“傻孩子,姨娘怎會怪你?”頓一頓,她又關心道:“事情如何,解決了嗎?”
“已經解決了。”
一想到縣試,張彥就有些無奈。為了這麽一個小小的縣考,自己可謂是過五關、斬六將,本以為勝券在握,孰料天意弄人,到頭來,卻隻搶回了個不怎麽值錢的第二名……
如是想著,不覺沉沉一歎道:“枉我機關算盡,不想,最終還是便宜了別人。世事如棋,誰都以為自己才是那個下棋的人……”
話音突然止住,張彥生生咽下了後半句話。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女子親切態度的感染,在她的面前,自己似乎有著很強烈的傾訴欲望。好在及時反應過來,才沒往下繼續說。
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尤其是在對待這種堪稱機密的事情上,從未對人宣之於口過。
說起來,這李姑娘關系倒可算得上親近,但,他們今天也只不過是第二次見面而已,哪能那麽隨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給她?
李婉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看出他心中有所顧慮後,倒也沒有追問個中緣由,隻關心的道:“那日聽你提起案首……彥兒,你可是去考了科舉?”
張彥點頭,如實答道:“考了縣試。”
“縣試?那不是開春時舉辦的麽?”
“適逢鄉試大比之年,情況有些不同……”
聽了張彥說明具體情況,她緊跟著又問道:“你可曾考上了?”
張彥一臉鬱卒, 又是沉沉一歎,惹得她好一陣緊張,忙安慰道:“考不上也沒關系,一次兩次落榜,實屬平常。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
“呃……”張彥一臉愕然,脫口道:“其實是考上了。”
“啊?考……考上了?”李姑娘生生止住了話頭,反應過來後,忍不住白他一眼道:“臭小子,考上了你還這個表情,成心拿你姨娘開涮呢?”
這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風情,可謂是勾人無比,有著說不出的韻味。
張彥當然不會自戀的認為,她這是在勾引自己,畢竟人家可一直拿自己當小輩看待呢。
關鍵是,這李姑娘本身就極有姿色,又正值雙十年華,早已青澀盡去,比起一般的芳齡少女來,可不知要多出幾分魅力……咳,想什麽呢?
眼前這位,這可是差一點點就成自己後媽的女人啊!
趕忙止住心中的邪念,張彥撓了撓頭,乾笑一聲道:“不是,我沒這意思……考倒是考上了,就是沒能拿案首,有點可惜。”
李婉卻是一臉喜色,“考上不就好了?第幾也沒多大差別。”轉而,又說:“那你倒是和姨娘說說,這回考了個第幾?”
“第二。”張彥幽幽地看著她,不無抱怨地道:“第一給你侄子搶走了。”
“我侄子……誰呀?”
“李文翰。”
張彥倒是沒有表現得咬牙切齒,說白了,這案首本就是他主動讓出去的。但沒辦法,為了自身的安全考慮,想不讓都不行……
這一切,都怪那姓吳的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