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幾步來到屋前,深揖一禮道:“敢問老先生貴姓?”
屋裡二人聽到問話,出來一瞧,發現是個束發少年郎,當中一人便問:“你又是何人?”
憑著聲音,張彥已然認出,這人就是剛才對自己破口大罵的人。細細一打量,發現這人年紀不過三十出頭,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老學究……
這就讓他很是迷惑了。
一個正值壯年的讀書人,怎麽說起話來,酸腐氣竟如此之重?
至少在李師爺的身上,張彥看不出幾分保守的思想,反倒給人頗為務實的感覺。難道說,像眼前之人這樣,才符合當下讀書人的常態?
打量過後,淡聲回道:“沽名釣譽,國賊祿鬼,欺世盜名,張彥是也。”
“足下便是狂生張臨浦?”男子眼睛略微眯起,“你我素無往來,今日登門,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倒是有心請教一二。”張彥皮笑肉不笑道:“敢問老夫子,背後論人是非,可是君子所為?若依先生之見,狂之一字,當作何解?”
背後評議他人,本就不妥,何況又恰巧被正主給撞上了。男子本就有些心虛,此時一聽張彥質問,哪好直面作答?
按說這種情況,本應當面向人道歉賠不是。可他已是當世名儒,豈有自降身段,向一毛頭小子賠罪的道理?
刻意忽略掉了第一個問題,他開口道:“狂者,《說文》有雲,乃狾犬也!”所謂狾犬,說的便是狂犬,一聽就不是什麽好話。
“哦?”張彥本就未想過,能令其當面道歉。見他避而不談,倒也沒有過多糾纏,緊接著又問道:“既如此,老先生又如何看待「魏晉風骨,竹林七賢」?”
“你……”
明眼人都可看出,這問題的角度很是刁鑽,言語中布滿了陷阱。無論你如何回答,提問者都能挑出你的錯處,進而大加指責。
本身,這裡邊就存在著種種矛盾。
終身不仕,還是各奔前程?名士風流,還是清談誤國?逍遙狂放,亦或是謹守禮教?
最終,中年文士只能憑著本心答道:“風骨可嘉,然恣意妄為,自以為灑脫,卻誤國誤民。此乃禮教不興,士心不安也!”
這話倒是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至少不偏不倚,屬於當下的公論。他自信,張彥不可能從自己的話中尋找出漏洞。
“如此說來,先生以為……”張彥目光一凝,徐徐說道:“朱子之道,方為治國之道?”
“然也。”
“那麽敢問先生,何謂「理」耶?理又存於何處?”張彥並不著急,不動聲色間將話題的范圍縮小,引其一步步踏入自己所設下的陷阱。
“聖人之言,皆為至理,天地萬物,自有其理。”中年男子一臉的理所當然,緩緩答道,“若要通曉理在何處,自當格物致知。”
“這是聖人的道理,還是你自己所認為的道理?”
“此乃天理!吾輩探究聖人之學,自可知悉天地之理!”
“也就是說,先生本心之中,並無道理可言,你所認同的道理,全由外物而來?”張彥開始步步緊逼,“那麽敢問先生,你的本心何在?”
“天理豈因人心而變?”
“此言大謬!”張彥終於變了臉色,直言斥道:“若果真如你所言,人若無心,那與行屍走肉何異?豈不聞「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耶?”
“若無理義養心,隨心所欲,天理將會蕩然無存!”男子冷聲回應。
“非也!人欲即天理,若去人欲,天理焉能獨存?私以為,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這是心學大師王陽明的原話,張彥自信,不會說錯。
至於別人要怎麽理解,那就與他無關了。
反正哲學這種東西,本就是很形而上的。除了陽明先生自身以外,怕是就連他的親傳弟子,都未必敢說自己理解透徹了。
如同孔孟的儒家思想一樣,經過後世的各種雜糅混合,早都不知歪曲成啥樣了。這也並非某一個人的責任,而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朱熹那老頭兒,純粹就是個背鍋的。
再者,理學和心學,都有其可取之處。盡管二者存在不小的分歧,卻也不乏相似之處。
其實在後世,不光程朱理學被罵得厲害,陸王心學也一樣有人在拚命抹黑。本就具備爭議性的學術話題,又處於人心浮躁的大環境下,很多人只不過是略知一點皮毛,就敢大言不慚的對一門思想流派進行攻擊。
當然,前者挨罵的人次還是比較多的,可你若讓他們說說,理學到底是啥?人家估計只能用一句“存天理,滅人欲”來概括……
“離經叛道!”男子終於動怒,厲聲斥道:“爾之學說,已然近禪害道,君子所不取也!”
等的就是你這句!
張彥心中冷笑連連,反聲駁斥道:“君子若不問心,詩書讀來何用?倚之愚弄世人乎?”
“胡言亂語!聖人門徒,何曾愚弄過世人?”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先生作何解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當作何解釋?君子遠庖廚,何解耶?聖人之言,便隻教會了爾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教會了爾等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甚而,教會了爾等,女子無才便是德乎?”
“女子無才便是德?”倆人間的辯論,另一文士本不打算插手。此刻一聽張彥這話,不由心神一動,尋著空隙問道:“張小友,斯言何所出耶?”
“……”
張彥大汗,一時嘴快,竟是不慎把當下還未出現的名言給搬出來了……看向那提問之人一眼,心裡不由腹誹道,我這正撒潑罵人呢,你跳出來搗什麽亂?
惟恐氣勢有所下降,他便沒有理會這話。目光轉而落回先前男子身上,趁著對方還未回過神來之際,緊接著又炮轟道:“理學家生而無恥!向來最喜佔據道德高點,以聖人言行要求他人,鼓吹天理公道,卻對己身格外寬容……”
“更有甚者,公然以道德君子自居!最擅玩弄文字,搖唇鼓舌,極盡詭辯之能事……”話出口後,張彥自己都忍不住懷疑,這話如果用來罵他自己,好像也沒錯……不管了,先罵過癮再說!
“彼輩行事, 何其厚顏!慣以禮法為借口,不顧生民之本性,主張「存天理,滅人欲」,豈不知「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你……”
“你閉嘴!”
張彥又哪敢給對方開口說話的機會?
要知道,他這完全就是照搬後世論壇的那些觀點,多半屬於斷章取義,夾帶私貨,有肆意抹黑之嫌,簡直處處皆是漏洞……理學的本源,還真不是那麽回事。
可他現在所面對的,並非後世那些無知網民,不會輕易任人糊弄!
從方才那三言兩語當中,便可知曉,眼前這人有大學問,即便不是理學大家,也是博覽群書之輩。真要給人辯解的機會,他這半桶水怕是得被懟死……
一番大義凜然的話罵完後,張彥仍不罷休,連珠炮似的指斥道:“爾見識如此之淺薄,隻知人雲亦雲,死記聖人經義。今日與你論道,純屬空費唇舌,無一可用之理!”說著,很是嫌棄地掏了掏耳朵,“只可惜,身處山野之間,一時無處尋覓淨水,倒不知讓我何處洗耳!”
“張小友此言過矣。”
眼見他連許由洗耳的典故都給搬了出來,邊上的吃瓜男士頓覺哭笑不得,忍不住出聲勸道:“須知聖人主張,自有其道理,不可以一言而蔽之,禮法之所存,旨在……”話還未說完,卻見張彥已然拂袖而去,這令他感到很是愕然。
究竟得是怎樣的狂生,才敢如此不講道理,全憑主觀善惡行事?正欲張口留人之際,卻聽屋外飄來一句雲淡風輕的話:“禮法豈為我輩而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