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輦緩緩在田國南郡龍霞嶺落下,嶺上早已有人前來接應向猛。
“貴人,我就送你們到這裡。這是連雲七十二寨最後的一寨,過了龍霞嶺便不是我們連雲寨的勢力范圍。貴人,前路漫漫,請多保重,後會有期。”向猛拱手向崇盛道別。
“後會有期。”
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下山,不知不覺從日中走到了傍晚,紅雲繞山,暖日西落,遠處的村子燃起了炊煙。
“枯榮,今日我們便在這山下的村子借宿一宿,明日再行。”崇盛感覺有些疲累。
枯榮點了點頭。
落日後的村莊總有一種令人慵懶的寧謐,黃昏中的麥浪尖上遊走著歸家的清風,夕陽余暉中的油菜花留不住薄情負心的蜂蝶,悄悄西去的小溪帶著方才浣紗姑娘的體香。
田園的美在一個靜字,一個悠字。
“澤毓村,詩意的小村,詩意的名字。”村口處的界碑古邁樸素,再往前數步已然可見幾座低矮的茅草屋。
“有人嗎?”進村後,王佐連叫數聲,卻無人回應。
接連七八座草屋,都是屋門開著,裡面卻空無一人。
“大爺,這是個無人村吧。”
“不會,你看那些燃起的炊煙。再往前走走”算時間正是飯點,這些農戶家為何全都空無一人,崇盛心中也感到奇怪。
“救救我們!救救我。”一陣微弱的喘息聲從不遠處的大房子中傳出。
崇盛加快腳步,走向大房子。
推開門的一刹,崇盛驚詫萬分,只見空無一物的大房子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十人,一股刺鼻的腥臭迎面而來。
這些人有男有女,衣衫襤褸,面容焦黃,枯瘦如柴。
“救救我。”一隻皮包骨的乾手緊緊的抓住了崇盛的腿,這隻手流膿生瘡,蛆蟲早已將血肉啃食殆盡。
“老丈你們怎麽了?”
“救救我。”乾裂的嘴唇已經完全沒了血色,枯白中是腐爛已久的黑,空洞的雙眼深深的陷在眼眶中,那是一種令人絕望窒息的眼神。
“救救我們。”地上躺著的其他人也開始呻吟,微弱而又吵雜,無邊的壓抑壓得崇盛喘不過氣,深呼吸下卻是令人作嘔的惡臭。
崇盛仔細的端詳著躺在地上的人。他發覺竟然有不少死屍混在人堆裡,一隻隻肥碩的屍蟲從這些死屍的口鼻中爬出,快速的行走在活人的身軀上。
崇盛觀察片刻後,將二指搭在了那隻緊抓著自己的枯手的脈息上。
“天瘟。”崇盛說著歎了口氣。
“公子,有救嗎?”枯榮關切的問道。
崇盛搖了搖頭,閉著眼輕輕掙脫那隻抓著自己腿的手,退出了大房子。
“大爺,那些人?”
“在等死。”之前歡愉的感覺瞬間變成了沉重,崇盛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悲哀。
順著村道往前走,房屋多了起來,但跟之前的狀況一樣,全都人去室空。
“大爺,這個村子的人不會全都……”王佐沒有說下去,剛剛那慘絕人寰的一幕令他心有余悸。
眼前狹窄的村間小路,逐漸寬闊了起來,一片空地,一口古井,古井旁的大榕樹,此刻正被數百農人圍作一團。
“大爺!還好,還有這麽多活人呢!”王佐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
崇盛也不答話,帶著枯榮走到了圍觀農人們的身旁。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偶爾能聽到幾聲咳嗽和呻吟。
榕樹下空空如也,
那麽這些人站在樹下是在做什麽?崇盛滿心疑惑。 “來了,來了!”人群中一陣騷動。
只見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走在前面,兩個農人綁縛著一個婦女,一個男童,推推搡搡的向榕樹下走來。
“鄉親們,十年前咱們村子被女魃禍害,如今掃把星瘟神又來荼毒大家!女魃和瘟神都是一夥的。大家還記得這個女人吧!”道士拿著桃木劍指著那位被綁縛的婦女問道。
“記得,燒女魃的時候就是她一個勁阻攔大家。”人群中異口同聲的說道。
“沒錯,她就是掃把星瘟神,女魃的同夥,就是她將瘟疫帶到了咱們村子。”道士挑起眉毛義憤填膺的說道。
“殺了她!殺了她!”群起激昂。
“我家黃梅老祖昨夜傳讖,隻要獻祭了這女瘟的孽種,將女瘟的肉分食於村民,便可解了這場瘟疫災禍。”
聽到要吃人肉,圍觀的村民突然有了異樣的神色,各個吞咽口水,眼中生光,一種貪婪和饑渴似病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傳染開來。
“娘,我要吃人肉。”一名還在母親懷抱中的孩童癡癡的看著被綁縛的婦女,嘴角生生的流下了口涎。
崇盛隻覺腹內一陣反胃,村民如此表現,難道這村子以前吃過人?
被綁縛的婦女低著頭抽泣,她沒有反抗,沒有掙扎,在無比的絕望面前被吃的恐懼也不過如此。
婦人身旁的男童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樣子,他的嘴裡塞了東西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的扭動身體,這掙扎看起來是那麽的無力。
“這女瘟的肉需活吃才能解病疫,我先切下這第一刀,獻於保長。”道士說著一手拿刀,一手揪過被綁縛婦女的頭髮。
人群中唯一衣著光鮮,大腹便便的男子笑著對道士點了點頭。
“這幫畜生!”枯榮憤怒之下正要拔刀卻被崇盛按了下去。
“道長,且慢!”
“是誰?”道士正欲揮下的刀停在了半空,循著音,人群中讓出一條路,崇盛和道士雙目對視。
“你這外鄉人,難道要做這女瘟的幫凶?”
“不!這女瘟的肉有毒,如果吃了就會感染瘟疫,而這小童乃是女瘟之子,獻祭給黃梅老祖,恐怕會惹他老人家不快。”崇盛面帶笑意,一臉真誠的說道。
“你在這裡妖言惑眾,看來也是這妖物的同夥,來呀!大家一起把他綁了,生吃了他!”道士的話似有魔力一般,說完崇盛三人便被村民團團圍住。
“道長,借一步說話。”崇盛也不管圍攻上來的村民,隻是笑著向道士走去,接著在道士耳邊耳語片刻,道士臉上逐漸露出了笑容。
“鄉親們,原來這是我的道友!都是誤會,大家切莫無禮。”道士未等崇盛說完,便似宣告一般大聲說道。
村民散開,變得恭順。
“我這位道友神通廣大,他願意拿出三頭牛作為祭品獻祭,另外每家每戶都可以得到三兩銀子的補恤。明日咱們只需將這女瘟和妖童趕出澤毓村,瘟疫便會煙消雲散。”未等道士說完,人群中傳來歡呼聲。
“道友,今夜天色已晚,要不和我一起同去保長家休息一晚?”道士滿臉堆笑的對崇盛說道。
“這女瘟禍害村民,今晚我想親自看著,明晚趕出村去。”崇盛笑著拒絕道。
“道友,心懷蒼生,在下佩服。不過,道友所說之事?”道士說著上下打量著崇盛。
崇盛從袖中取出幾張銀票遞給道士,道士趕忙裝入懷中,哈哈大笑起來:“道友,那我們就此散了吧!”
崇盛點點頭。
“來、來、來,都過來跟我領銀子!”圍觀群眾簇擁著道士,一哄而散,榕樹下只剩下那一對可憐母子。
王佐上前為這對母子松了綁,母子跪倒在地,一個勁的磕頭稱謝。
“公子,你何必要跟這些畜生費功夫?”枯榮有些不滿的說道。
“難道要殺光這些村民?久積的愚昧豈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枯榮也知這些愚民的無知和劣根性,無奈的搖了搖頭。
“婦人,你且起來。今晚可否在你家借宿一宿?”崇盛扶起了還在地上感恩戴德的婦人。
“恩人,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我家就在前面不遠處,我帶你們去。”婦人擦去眼淚,牽著男童低頭彎腰在前面帶路。
三間簡陋的草廬,雖然家徒四壁,卻也收拾的乾乾淨淨。
婦人安頓崇盛三人在竹桌坐下,便去灶房忙著張羅晚飯。孩童抱著一個木雕的兔子在竹桌旁興致高昂的玩耍起來,年幼無知的他似乎已經徹底忘卻了之前被綁縛的痛苦。
不一會婦人端著一大盤烤山芋,幾個糠麩饅頭走了進來。
“恩人,家裡沒啥吃的了,您湊合著吃點。”婦人一臉的尷尬和羞澀。
崇盛拿起糠麩饅頭咬了一口,皺緊了眉頭,養尊處優的他又怎能吃得下如此雜食粗糧。
“公子,要不我出去……”枯榮知道崇盛吃不下,正想出去給崇拜找些東西吃,但崇盛攔住了他,猶豫再三後,崇盛大口的咬起了糠麩饅頭。
“不怕恩人笑話,孩子他爸前些日子走的急,送葬之後家裡已經沒剩下什麽了。”婦人說著啜泣了起來。
“你們村有吃人的習慣?”崇盛吃完一塊饅頭,喝了一大口熱水問道。
“以前沒有的,近幾年才有。”
男童盯著桌上的山芋看,崇盛微笑著遞給他一個,男童歡喜的捧起山芋啃了起來,看到這裡,崇盛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十年前,村子裡發了旱災,餓死了好多人,實在逼得沒辦法,大家便開始吃人肉,勉強度過了饑荒。勞動力變少後,莊稼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前兩年來了一個新縣令,將田畝稅改成了人頭稅,無論老弱病殘都要繳稅,賦稅比以前十抽四時還要高。連年的天災人禍,能吃的野菜都被吃光了,饑餓之下有些人家便……”
“便將那些老弱病殘偷偷的吃掉?畜生!”枯榮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崇盛面色凝重,給了枯榮一個臉色,枯榮氣洶洶的坐下咬起了山芋。
“那你也吃過人肉?”
“沒有,恩人,村裡不是家家戶戶都吃的!”婦人被枯榮嚇到,低著頭呢喃道。
“早就聽說封國重捐苛政之下,民眾有吃人的現象。沒想到居然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崇盛隻覺胸內堵得發慌,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十年前那場大旱,孩子他爸的堂姐被當成旱魃被村子裡的人吃掉,這是我們村第一次吃人。現在村子裡發了瘟疫, 王道士便說我是女瘟,要把我吃掉。”婦人泣不成聲。
“這場天瘟應該是村民吃人引起的,之前我在一所大房子見到數十得了瘟疫的病人躺在裡面,無人照管。”崇盛想起了之前那悲慘的一幕。
“那是以前劉地主家的房子,劉地主家死絕以後,房子便空了下來。瘟疫發生後,村裡的人把得瘟的人丟到裡面等死。”
“患了瘟疫不加以控制和醫治,整個村子的人都會死絕,把瘟疫病患丟到一起等死,只會加重疫情,難道村裡的人不知道?就算村裡的人不知道,官府也不管?”崇盛一改往日的鎮定自若,變得激動憤怒。
“知道又能怎樣?有錢看病的人幾天前就搬走了,剩下的除了李保長都是沒錢的。與其天天挨餓,不如死了,也許死了才是種解脫。”婦人說著居然笑了起來。
“那李保長為何不走?”
“李保長是做馬匹生意的,村裡後山草場好,他的上百匹馬就在那裡養著,他怎麽舍得走。”
“可是瘟疫再蔓延下去,他也是死路一條。”崇盛說著,突然聽到一陣地動山搖的叫喊聲。
“這是什麽聲音?”崇盛側耳而聽。
那聲音由遠而近,漸漸清晰:“抓旱魃!”村裡敲鑼打鼓亂作一團。
聽見叫喊聲,婦人顯得驚慌萬分。
“旱魃,那是什麽?”崇盛看著婦人問道。
“我,我不知道。”婦人的眼神中難掩的慌張。
“哥哥。”一旁吃山芋的男童莫名其妙的說了句,婦人趕緊捂住了男童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