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百年前那個被稱為天下盛事的下午一樣。那天，一條由慕容家傳出的消息瞬滿鳳陽城。引發陣陣騷動的同時，也讓人思考說何以現在的慕容家尚能說出如此言語。
　　“自今日起，慕容家大小事務皆交慕容銘負責。上任第一令，所有執刀佩劍入城者，但擾民生，慕容家誓不輕饒！”
　　那天，和這看起來明顯誇大的條令一起，從不曾顯露江湖的慕容銘也成了眾人的熱議對象。
　　“它還真把自己當成是百年前的慕容家了?”眾人嘲笑。“慕容同都已成了天大笑話，更何論其他?”
　　“這個慕容銘又是何人，憑他也想為令江湖?”
　　“正所謂老虎不在，猴子稱王。現今江湖，竟已淪落到阿貓阿狗都要出來說三道四的地步，委實讓人心疼不已。”
　　“那就看看他這慕容家，到底還有幾斤幾兩。”
　　當然，話雖如此，卻也沒有太多人為了挑釁慕容家就真去為非作歹的。他們不過繞行慕容家前，以不可名狀的目光一遍遍去看那高大門楣，只看得那門前家丁怒火中燒。為了減少不必要的衝突，慕容家不得不關上那扇常開的大門。
　　如此，那條由慕容家傳出的條令一時便又成了眾人的嘲諷對象。
　　“現連門都不敢開，還妄圖效仿古人來欺瞞我等，真真是癡心妄想，不改小人習性。”
　　因此，那本就平靜不下來的鳳陽城也就越發熱鬧起來。
　　世間人太多，所以願佔小便宜的人自是永不會少。再加些打著別樣旗號的地痞流氓，鳳陽城若想安靜，已是不太可能。
　　此時雁歸樓，就有這麽一件吃飯不給錢的事情正在發生。
　　作為鳳陽城最大的飯莊酒樓，許多人來都會去嘗嘗雁歸樓獨家精釀的鴻雁酒和它奉為招牌的赤尾龍鳳盤。當然，據此偌大名聲後，雁歸樓的飯菜價格也因此而水漲船高。對城中窮人言，一頓普通歸樓宴，便足以讓一個五口之家不慮饑寒地過上一年。
　　張晗本無幾文錢，卻在趕往鳳陽的路上就心心念念著要好好吃他一頓，再加五個路上結識的狐朋狗友，幾人便相攜著進了雁歸樓。
　　鴻雁酒、赤尾龍鳳盤，再加極有名氣的八大盞，那張長寬皆四尺的方桌也被擺得滿滿當當。
　　好一通觥籌交錯的狼吞虎咽後，六人也相攜著七倒八歪地離了飯桌，徑向店外走。
　　行不過一丈，便有夥計來躬身請停。
　　“各位爺，攏共就三十兩碎銀，麻煩各位爺。”
　　小二伸手，卻隻迎來張晗的一聲怪吼。
　　“多少?”
　　小二躬著的身子又低幾分，言語卻是無懼。
　　“小店酒薄，所以隻一兩一壺。諸位爺皆是海量，連番痛飲，竟是飲了十五壺而不醉，實讓小人佩服。因著赤尾龍鳳盤所需食材特殊，故取銀十兩。歸樓八大盤，盤中有肉有菜，肉必精選細烹，菜亦講求一個現取現食的新鮮，再加各類調料來增加其味，故取銀五兩。草草算來，攏共碎銀三十兩，麻煩各位爺去櫃台結下帳。”伸手，指向樓邊櫃台。
　　“一頓飯吃三十兩，你怎不去搶呢?”張晗推開小二伸出的手，冷冷道。
　　“爺說笑了，”小二躬身賠禮。“雁歸樓做的是正經生意，哪能有那強人行徑。”
　　“一頓三十兩，你這雁歸樓，只怕比那劫道強人還要心狠手黑。”
　　“都是明碼標價，爺可千萬不能亂開玩笑。”
　　“我若有那開玩笑的時間，便已走到了慕容家裡，讓那慕容銘好吃好喝伺候著。”
　　“爺說得極是。”小二連連點頭。“慕容乃鳳陽傳承百年的大戶，家中吃食自是要比雁歸樓好些。爺若現在賞了那三十兩碎銀，必能趕上慕容家的晚宴。相傳慕容家晚宴，可有許多尋常時候見不著的山珍海味，爺可千萬不能錯過了。”
　　“既知不能錯過，你又攔我作甚，莫不是刻意為難於我?”
　　“是爺在為難小的，小的哪敢為難爺啊。”小二始終陪著笑臉。
　　“就你這叫不出名來的東西，還不配讓我為難。”
　　張晗向前一步，小二卻又緊跟著湊了上來，兩人間的身位，竟和方才時候一樣。
　　“爺說得極是。爺若不想看到我這張不值幾個錢的臉，只需賞給樓中廚子三十兩碎銀。屆時小的自會立馬滾蛋，保證再不讓爺看見。”
　　見他死皮賴臉的模樣，張晗也是被氣樂了。開口道:“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小二撓撓腦袋，不解道:“小人定是真傻，不明大爺什麽意思。”
　　“真傻?”張晗先是笑著，繼而冷臉。“那我不妨告訴你，我懷疑你這樓中藏有危害江湖的敗類，我等今日來，便是來替你解決這個麻煩的，你可明白?”
　　“不明白！”小二極實誠地搖頭。“雁歸樓不過個尋常吃飯喝酒的地方，哪有江湖敗類。”
　　“那你可識凌禦風?”
　　“爺又說笑了，那等人物，哪是我能識得的。”
　　“雖是不識，可你應也聽到過。”
　　“整日在這樓中迎來送往，想沒聽過都困難。”
　　“那你可知凌禦風已到了鳳陽府?”
　　“若非他到鳳陽府，各位大爺應也不會匆匆而至。”
　　“那你可知他向來都是享樂慣了的?”
　　“聽說他有很多非富即貴的朋友，每到一處，都會有人設宴相待。”
　　“看來你知道的東西實是不少。”
　　“可小的還是不知這與凌禦風有何乾系。”
　　“凌禦風入了這鳳陽?”
　　“似是這樣的。”
　　“凌禦風也是個慣喜享樂的家夥?”
　　“暫可如此說。”
　　“雁歸樓是這鳳陽城中最好的酒樓?”
　　小二點頭，無比肯定道:“肯定是鳳陽城中最好的酒樓。”
　　“所以……”張晗看小二。
　　“所以?”小二看張晗。
　　張晗無奈，隻得開口。
　　“凌禦風入鳳陽城，自會住在這最好的酒樓之中。”
　　“不！”這是小二第一次搖頭。“凌禦風若住歸樓裡，我不可能不知道。”
　　“你?”張晗笑了起來。“你不過個不值幾文錢的小夥計，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也對！”小二點頭。“但據我所知，這鳳陽城中最想找到和最有希望找到凌禦風的，應是慕容家才對。凌禦風在雁歸樓，不可能瞞得過他們。”
　　“慕容家已沒落了，沒落得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不！”小二再搖頭。“它雖沒落，卻也還是鳳陽城中最有實力的那個。爺難沒聽到嗎，慕容家可是出了條令的。爺即身佩寶刀，想來也在條令之中。”說完，他還不忘意味深長地看了張晗一眼。
　　“你在威脅我?”張晗斜覷一眼，毫不掩飾眼中不屑。
　　“爺乃人中龍鳳，自不會因這三十兩就墮了自家名聲。”
　　“可惜我非龍非鳳，實沒什麽名聲好墮的。”
　　“爺又說笑了。”
　　“你看我是說笑的模樣?”張晗直愣愣地站著，眼中全是冷意。“聽你說話甚敬，我也不願為難於你，叫你掌櫃的來吧，有什麽話，我自會對他說。”
　　“抱歉！”小二先是搖頭再是躬身。“不瞞爺說，這類小事通常都是我等自行處置，掌櫃一般都很忙，顧不上這些。”
　　“你能處置?”
　　“雖是第一次，可萬事都有個開頭，想來以後就會熟練了。”
　　“那你想如何處置?”
　　“自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爺賞了那三十兩碎銀。”
　　“我若不賞呢?”
　　“爺若不賞，可就觸到慕容家的條令了，望爺三思。”小二依在敦敦勸阻。
　　“不瞞你說，”張晗笑著拔刀在手。“今日來，便是想看看慕容家這自以為是的條令，是否還能如百年前一樣。”
　　“爺若看到，便該後悔了。”
　　“我等江湖兒女，做了，便無後悔之理。所以我想看看這慕容家，到底能用何法來懲我?各位，”張晗朝著四方拱手。“是否也想看看啊。”
　　“慕容同已成了那般模樣，這個慕容家，我等實也不知它以何來口出狂言。”
　　“若想再回百年前，慕容家豈不是在癡人說夢?”
　　“慕容銘真把自己當成是慕容家的救世之星了?他未免太過高看了自己。”
　　“慕容家之頹勢，已目睹在天下英雄眼中。此頹勢亦可為天勢，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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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中眾人皆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且其言中所表皆是在等著看慕容家的笑話。無人再信，真的無人再信，縱是盤踞數百年，也無人再信說這鳳陽城，還完全掌握在慕容家手裡。
　　他們不信，有人卻要讓他們信。只有讓他們信了，慕容家才能在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件中佔據主動，或者說，能在那滔滔江海裡佔有一席之地。
　　所以雁歸樓裡，小二已變了他卑躬屈膝的模樣，臉上雖還有笑，笑得卻是再不如先前那般諂媚。
　　“爺真想好了?”再出言，還是勸阻。“為了區區三十兩就丟掉此生最重要的東西，不值。”
　　“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張晗笑了起來。“活到現在，我也不知此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麽東西，要不煩請慕容家的哪位高人幫我解解疑惑?當然，慕容家若真有高人的話。”
　　“毋須高人，”小二開口，面上笑容徹底消失。“小人也可告訴爺的，此生，到底什麽最重要。”
　　“你?”
　　“正是小人。”
　　“那我倒真想聽聽，在你這不值幾文錢的小二眼裡，什麽才是此生最重要的。”
　　“有人說俠武仁義是行走江湖之輩最不容缺的東西，現在看來，就單隻爺一人，這俠武仁義明顯就落在了錢之一字的後面……”
　　“你說我沒錢?”
　　張晗又笑了起來，可在小二接下來的話音裡，他的笑容越來越僵，直至再無蹤影。
　　“若是小的沒記錯，爺應該是廬州府人士，姓張名晗，現年三十五歲，甚比小人還要長上一些。爺的手中雖執有刀，卻也不過個嚇唬普通人的普通玩意兒。和真正會武的比，爺的出刀速度太慢，出刀力度亦太小，各式殺招更是不足。所以，方才小人所說之俠武仁義應也不適用於爺的身上，爺非江湖人，不過個披著江湖外衣的混混地痞。不知小人所說可對?”
　　張晗面色時紅時白，到得最後，一轉而成了赤紅，惱羞之後的赤紅。
　　“你說我出刀速度太慢，出刀力度亦太小?”
　　小二根本不理他，繼續道:“爺所說不錯，天下能長盛百年之家，實是少之又少，甚至可說根本沒有，慕容家自也一樣。但不管如何，哪怕它已掉進了塵埃，也非同在塵埃之中像爺一樣的人物能夠肆意挑釁的。爺的算盤打錯了，若在兩天前，勿說三十兩碎銀， 縱是百兩，雁歸樓也不會如此聲張。今日不同，條令既出慕容府，便說明沒了轉旋余地。那是鳳陽城的慕容家，是讓鳳陽城驕傲了數百年的慕容家。它都拚盡了全力，我等賴以慕容家存活的小人物，自也當舍命相陪才是。”
　　“你是慕容家暗子?”張晗皺眉，手中刀柄握得更緊時，人卻後退了半步。
　　“慕容家，慕容四十七！”
　　小二躬身，人再起，勢已變，那方還卑謙諂媚的小二，現竟成了讓樓中所有人皆面色一變的人物。小二身上所散勁力，已壓得張晗呼吸不暢，只能大張其嘴，借語聲來遮蓋那股由內而外的懼意。
　　“你可別忘了，這雁歸樓裡，可不止我張晗一人。”
　　“爺錯了，”慕容四十七向前。“慕容家條令並非針對哪一個，而是針對所有有擾民生者。這雁歸樓裡，若只有爺一人，那便隻懲爺一人，若有無數人，那便去懲無數人。”
　　“你好大的口氣！”張晗匆匆去望身邊眾人。“諸位可都聽到了，這不過一個酒樓飯莊裡的店小二，卻妄圖借著已逝的慕容氏余威來脅我等。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諸位難道尚可忍?”
　　無人答話，甚連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四五人也噤了聲音。
　　“對了，”慕容四十七忽又笑了起來。“忘了告訴爺，不管名利錢色，都非此生最重要的東西，因為這些，都需建立在活著這麽一個前提之下。可惜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