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晗再看不到了,慕容四十七說到做到。當張晗明白此生最重要的東西時,他便連個後悔的機會都不再有。
慕容四十七方跨步而出,一支極小、標槍式的東西就插在了張晗胸口。槍為鐵質,卻顯得有些鏽跡斑斑,更別說那染血的紅纓。那只是根被削尖的鐵棍,只有細看時,你才會發現說它是根被削尖的鐵棍。
但也就是這根掉進塵埃便無人會再看一眼的鐵棍,此刻已成了震懾全場的最佳之物。無人知它藏在何處,亦無人看見它是怎麽刺進的張晗胸口。他們甚沒見那自稱慕容四十七的店中小二如何動作,張晗就已圓睜著那雙驚詫恐懼的眼倒地不起。甚連說上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也似防止張晗再開其口般,鐵棍入胸,鮮血就迫不及待地反湧進張晗喉嚨。除卻“嗬嗬”聲響,張著嘴的他再無其他聲音可出。
張晗倒地,慕容四十七重又甩起了那塊搭在臂彎裡的白色毛巾,笑容滿面地看著那幾位方陪張晗一起大快朵頤的爺,恭聲道:“各位爺就賞了那三十兩碎銀吧,不值當的,實是不值當的。”
可他話音方落,幾位被嚇退的爺亦不曾答話時,樓中又起人聲。卻只有聲,無人站起。
“當眾行凶,慕容家好闊的手段。”
慕容四十七笑容不變,似未聽到質詢之聲般,雙眼始終看向那幾人。
“煩請各位爺去賞了那三十兩碎銀。”
自始至終,黃誠都沒有開口。他覺張晗所說沒錯,當前情形下,不管他們在這鳳陽城中做些什麽,都不會有人出手攔阻。
慕容同臭了,那這時時以慕容同為傲的鳳陽城,自也隨他一塊臭了。不管是人還是城,只要臭了,都不會再有原來時候的傲視之氣。他們本該龜縮在殼,任由別人踩踏辱罵方是。
他們錯了,怎奈認識到錯誤的時候,已太晚了。三十兩銀子,既能和張晗混在一塊,這三十兩銀子便已是天文數字。
所以黃誠在抖,雙眼樓上樓下地掃了個遍,他想再有人幫忙,和方才一樣,只需再出口相幫兩句,或許還有轉旋機會。
他等到了,還是方才聲音,還是不見那發聲之人。
“現在慕容還想無視我,恐是癡人說夢。你今殺人,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會橫死街頭?”
“得……得饒人處且饒人……”
黃誠趕緊開口,慕容四十七卻不給將話說完的機會。
“人群中的那位爺,”慕容四十七雙眼覷著人群。“您老若是真的善心大發,何不幫他們賞了這三十兩碎銀?”
“一條人命,隻值三十兩?慕容眼裡,人命可真賤得很啊。”
“人命不賤,怎奈逢此特殊時候,便只能以特殊方法處置。亂世重典,還望爺能多多諒解才是。”
“若我不諒解呢?”
“縱不諒解也無甚打緊。”慕容四十七道,“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爺只需踏出這歸樓大門,也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你在趕客?”
“小人不敢,不過為爺出出主意。”
“那我應該怎麽走?”
“自是將銀放桌上,大搖大擺地走。”
“我若不放,又如何?”
“爺若不放,恐也會成條令中那有擾民生者。”
“但有有擾民生者,絕不輕饒,這不輕,似是重了。”
“若不重,又怎可稱不輕?”
“所以你能殺盡樓中客?”
“爺說笑了,小人哪是那種不講道理的。”
人聲一頓,繼又道:“讓他們走吧,那三十兩,算我帳上。”
黃誠正欲舉步躬身,卻又被慕容四十七給攔了下來。
“抱歉,爺得先賞了那三十兩碎銀方可。”
“你怕我不出?”
“爺為貴者,自無賴帳的道理。怎奈今時非往日,望爺體諒一二。”
“聽你方才言語,似是很喜講道理的。”
“小人愚鈍,實是講不出什麽中聽的道理。”
“那我和你講個比較中聽的道理,如何?”
“能得貴人教誨,小人自當洗耳恭聽。”
“那便讓我和你身旁那人說說話,如何?”
“小人並未做些什麽,自聽爺吩咐。”
慕容四十七話落,人聲便轉向了黃誠。
“你叫什麽名字?”
“黃……黃誠!”
黃誠雙眼四處尋著,卻也始終不能判斷那聲出何處。似是從四面八方而出,並不能行那聽聲辨位之類的功夫。
“黃誠,我在替你主持公道,你可知曉?”
“黃誠謝大俠。”黃誠抱拳躬身,環首以拜。
“所以我接下來所問問題,你都得認真作答,不可胡言。”
“黃誠知曉。”
“那我問你,何人將你喚來此處的?”
“張晗!”
“你確定是已然身死在地的這個張晗?”
慕容四十七雖聽到了那人言語中不一樣的東西,卻也不過笑笑,並未阻攔。
黃誠不傻,自也聽到了“身死在地”這四字。所以他答:“正是身死在地的這個張晗。”
“張晗因何喚你?”
“他顯擺說能請我們吃這鳳陽城中最好的東西,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信他?”
“雖是不信,但他說的是請。黃誠尋思著既是他請,不管吃到吃不到,想來也和我無甚關系,所以就來了。”
“這話,你可說與身旁那位慕容家的官爺聽。”
“爺可真是折煞小人了。”慕容四十七躬身。“小人既已聽到,毋須再說一遍。爺若有話,明言便是。”
那人也不客氣,直言道:“張晗身死,此事便和黃誠等人無關,你覺如何?”
“同桌吃飯,沒有無關一說。”
“難道你未聽清?”
“小人實是聽清了的。”慕容四十七再躬其身。
“張晗已被你殺了。”
“是!張晗已被我殺了。”
“你已殺了此事主謀,還欲怎樣?”
“亂世當重典!”頓頓,慕容四十七繼續道,“此非亂世,卻也可做亂世觀。據條令,但凡有擾民生者,不分主從。”
“慕容家的條令?”
“對,”慕容四十七點頭。“慕容家條令。”
“慕容銘,真當自己是這鳳陽城的土皇帝了?”
“望爺語慎,還是將江湖和朝堂分開的好。”
“所以我今天的道理算是白講了?”人聲漸冷。
“爺的道理說得本是極好,怎奈不符今日境況。”
“所以,我是否也該親自試試這慕容條令?”
陸禮出時並沒有多大聲響,他不過站起,拿劍緩行至樓前。他本不願多惹是非,下得柏子尖後,他就一路低調而行,既不惹事也不管事。他本已做得極好,除卻杭州,他便再沒做過什麽顯聲露名的事,甚連南京城,他也隻過而不進。
陸禮在躲和那人有關的一切消息,可他越躲,那人消息卻越來越多,他甚都已經聽厭了。可他方到鳳陽,那人卻又緊跟著入了鳳陽。不僅如此,他還帶來了數之不盡的江湖人。
陸禮略顯疑惑,他和凌禦風不熟,除卻柏子尖一戰,他便再沒見過他。雖如此,陸禮還是懷疑。先前時候,他曾在眾人群中將凌禦風想成了自己想象中最不堪的模樣。現在,在凌禦風越來越不堪的名聲裡,他卻換了自己以前的觀點。他開始懷疑,懷疑那個依然能為朋友而奮不顧身的家夥,真就能一轉而成小人模樣?不,那不是小人,而是處處亂咬的瘋狗。
陸禮不信,他不信那樣一個人,真就能讓人逼成瘋狗?
雖如此,他也未曾想過要參與些什麽。他隻想一路安安靜靜地走,走過鳳陽走過徐州,最後到得自己的濟南家中。他想家了,想那滿牆的卷卷書頁了。他讓靜靜,讓自己靜,也讓那極有可能會沸騰起來的陸家靜。他已看到了那席卷而來的滔滔江水。可就在他想離開鳳陽城的這天,他卻遇到了這種有些草菅人命的事。
那人殺張晗,他雖不忍卻也可以理解。可對黃誠等人,他卻再看不下去。看不下去而又不願現身,他就只能逼氣成音,想借此來救那幾人一命。不承想那店小二竟是固執異常,一番交涉,本已略含怒意的他便是被徹底惹怒。
此刻顯露人前,再望樓下慕容四十七,陸禮已是雙眼冷漠。
慕容四十七看著緩緩行來的陸禮,眉頭不自覺就皺了一下。他覺自己聽過此人模樣,也應知他是何人。腦袋急轉,當那十數字出現腦中,他人也躬下了身。
“小人見過陸公子!”
陸禮一怔,道:“你識我?”
“濟南陸家嫡長孫,公子儒劍之名,樓中也有不少人提過。”
“既識,那你覺得我可能試這慕容條令?”
“與他們不同,公子乃名門之後,想來定是不屑做那有擾民生之事的。”
“我雖不屑,卻也見不得這種草菅人命之事發生眼前。”
“那公子何不索性就幫他們賞了這三十兩碎銀?”
“抱歉的是,”陸禮自懷中掏出錢袋,道,“我這袋中所剩,卻也只夠付我一人飯錢而已。”
“公子可有折中之法?”
陸禮笑道:“讓我折中,你就不怕這慕容條令失去它該有的效應?”
“還望公子釋惑?”慕容四十七再躬其身。
“實也無惑可釋。”陸禮手撫劍柄。“不過你做你該做之事我管我該管閑事而已。”
“再無他法?”
“再無他法!”
慕容四十七沉吟片刻,忽抬其頭,道:“公子可曾想過日後陸家的場景?”
陸禮再怔,轉瞬便又笑了起來。
“陸家實無什麽可讓人抓的把柄。”
“家門似海深,公子真就這麽確定?”
“難道你還能比我更了解陸家不成?”
“古人曾有詩雲,‘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所以慕容家才會將慕容同百年如一日的奉為楷模?”
“非是慕容家,便連這天下,也百年如一日的將他奉為楷模。”
“所以你便該知現在天下人為何會這般對待慕容家。”
“公子覺得這是上當受騙後的正常反應?”
“見你,我便懷疑這慕容家是否真就像表面一樣。”
“公子實是抬舉小人了。”
“能看得這般清楚,你便不該只在這雁歸樓當個跑堂小二。”
“家主有家主的作用,小二也有小二的作用,這種事,實無可比之處。”
“所以你是否已經想好要如何解決現下這件事?”
“其實不難!”慕容四十七笑道,“此事有兩種解決方法,其中上上策,便是盡我所能來勸阻公子。”
“我已和你講過了道理,現聽你講講,似也不錯。”
“還是方才那話,公子怎知今日慕容家就不會是明日的陸家?”
“那你倒說說,今日慕容家,何以就會是明日的陸家?”
“南京到鳳陽,雖是不知為什麽,凌禦風卻在一路北上。”
“或許他就停在了鳳陽。”
慕容四十七並未去接陸禮話頭,顧自道:“先是謝家再是慕容家,凌禦風似對這已經不怎麽參與江湖世事的十大世家很感興趣。”
“或也隻對謝家慕容家感興趣。”
“一路北上,他便會至濟南,濟南城中,恰也有個十大世家。”
“防患於未然的事,我向來不做。有時即使做了,也不見得能做好。所以我通常只顧身前事,隻管身前人。”
“小人講道理的能力,確實不怎麽好。”
“雖是不好,可你還有一策。”
“此為下策,公子莫聽為好。”
“可我終究也是會聽的。”
“公子覺得,若因一個人而得罪一個人,如何解?”
“無解!”
“若這能得罪人的人已經不見了呢?”
“你什麽意思?”
陸禮方意識到什麽,便見慕容四十七忽展其手。
“你敢?”
長劍出鞘,陸禮攜怒而出。劍破虛空,劍尖直指慕容四十七咽喉。
劍至,兩根細小的帶鏽鐵棍也出現慕容四十七手中。雙棍互錯時,陸禮長劍也被堪堪夾住。
長劍向前,慕容四十七則繼續後退。
“為個死人,公子可還覺得值?”
“嘭!”
慕容四十七雖是撞在了門口梁柱之上,陸禮長劍卻也未曾再進一步。
看著慕容四十七嘴角滲出的鮮血,陸禮冷冷道:“你這下策,果真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