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文回來時,崔白已經規規矩矩地面對門口坐在了那張杌子上。
一個穿著灰袍的年青人跟在譚文身後,一身守夜人的味道。
“這位是曹督主的機要文字,葉青。”譚文簡單地介紹道。
崔白起身見禮畢,年青人從腰間錦袋中取出一塊黑鐵鑄成的倭角腰牌遞過來。即使是在大內之中,有官家身邊的左侍禁介紹,葉青還是一絲不苟地按規矩執行。
“督主吩咐,你說我記。”葉青說話時面無表情,崔白也不覺得奇怪。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是如此,跟“前世”沒有兩樣。
“遵督主令。”
葉青轉頭看一眼譚文,左侍禁立即轉身將屋角一張杌子搬過,又笑道:“我就在外面簷下。”出去關好屋門。
兩人面對面坐下,葉青從懷中取出一本紙簿,一支石墨,跟崔白被安排作東水門外暗眼時,上頭髮放下來的一模一樣。
“那我們抓緊時間,督主等著呢。”
崔白不假思索,將早已打好腹稿的報告口述出來。其間一直在觀察葉青記錄的速度,以便調速語速。卻發現,葉青在紙上寫的並不是漢字,只是一些偏旁部首,間雜著點劃與符號,竟是一種速記方法。看他記錄的速度,完全跟得上最快的口述語速且還綽綽有余。
一柱香的功夫,崔白講完,葉青也就收筆。
“事關緊要,我複述一遍,你確認。”葉青還是一副撲克牌臉。也不等崔白答話,就快速複讀了一遍記錄。
崔白一邊聽,一邊想,原來守夜人還有這麽一套速記方式。自己受訓時,卻是沒有學過。對於崔白來說,用處不大,因為他有超人的記憶力。但對於暗探平時的記錄與通信來說,很好使啊,還有部分保密作用。
聽葉青念完,崔白點點頭:“一字無誤。”
葉青道:“崔軍使不識這速記法吧?”
看崔白又點頭,葉青收起紙筆道:“那就不用畫押了,督主等著呢。”
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崔軍使想學這速記,王楷會。”
崔白道了聲謝,心中暗道,督主身邊的人,果然沒有平常的。就這短短的接觸,居然讓他看破了心思。最有意思的是,他說了出來。不知道是好意,還是有心“示威”?
葉青自己開門出去,譚文果然離門五尺遠,背對門站在階下。聽到門響,才轉身,微俯首等葉青過去,笑著進來,“崔軍使且跟我來。”
跟著譚文穿行在深夜的宮中,崔白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
看崔白情緒不高,譚文回頭笑道:“葉青向來就一副冷臉,見誰都那樣子,宰執面前也不假顏色。”
崔白口中“唔”了一聲,也沒接話。
譚文又道:“官家禦前會議中抽出時間,在小書房單獨召見,崔軍使前程似錦啊。”
崔白心中一凜。突擊王漸外宅那天,來傳口諭的就是譚文。當時譚文的態度,就讓崔白覺得有異。譚文在中官中地位高崇,又得官家信任,第一次見小小的守夜人軍使崔白,就特意展示善意。今天這兩句話,更是出格。
大宋樞密院,是個極特殊的機構。同時對官家與首相負責。既不屬於朝官與親民官代表的文官集團,更不屬於代表軍方的軍部。皇帝陛下趙偀,首相賈政道,知樞密院事曹無傷,構成了這個特殊暴力機器的三角。而曹無傷以下的守夜人,都不應該與官家或賈相發生直接的關系。
譚文的態度,
以及官家今夜的召見,都非尋常,而督主曹無傷沒有反對。 出了宮門,譚文就與崔白告別。宋小九迎上來,沒有新的信息傳到他這裡。已是寅時三刻,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汴梁的大街上,仍然是燈火通明,人流如過江之鯽。
回到留園,先去病房看好古兄,已是沉沉睡去。崔元輕聲道:“給他喝了劑安神湯。目前也沒有發熱跡象。”
被刺了兩刀,又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了清創消毒縫合,好古兄也確實扛不住了。
從正月十五遼軍破邊而入,到現在十七八個時辰。據前線的軍報,遼軍穿越烽燧線選擇了傍晚,這突破了一般的常規,須知夜間行軍是這時空相當難的事情。不過對於守方來說,即使收到了烽燧線上的預警,也難以在夜間組織起有效的偵察與攔截,更不可能提前出城立營。
北境一線的幾個重要軍鎮,離邊境烽燧線不過十數裡到幾十裡。遼軍連夜進軍的結果,就是正月十六日天一亮,守軍就會發現,大股敵軍已經兵臨城下。
宋遼間數十年無戰事,邊鎮守軍將面臨一次真正的閃擊。
崔白很難想像,十六日這一天,對於北境數城的主將與兵士來說,是個什麽樣的處境。
……
同一時刻,捉馬口寨。
自從上午打退了遼軍的進攻,就未再發生戰鬥。寨牆上增加了崗哨,前半夜又派出了幾個沒有患上雞蒙眼的老兵伏路,也未傳回警迅。看來遼軍指揮官在白天的進攻失敗後,沒有再考慮過夜襲找回面子。
指揮梁慶雲的“大帳”,就是寨中心烽燧下的一間堅固石砌大屋,正中間火塘裡燃著碳火,上方吊著鐵銚子,“噗噗”地吐著蒸汽。
“趁天明前這一個時辰,騎馬剛好能到保州城外,打探清楚形勢,再見機而行吧。”梁慶雲對楊末道。
“屬下定不辱命!”楊末雙眼在黯淡的碳火中閃閃發光。
捉馬口到保州,不過四十裡地,一馬平川。天氣好時,站在小山頂上的寨牆上,就能看到地平線上的州城牆。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到城內有火頭,但已經一整天沒有信息從保州過來。
梁指揮給楊末的任務,是打探保州是否失陷,這將決定捉馬口寨的一百多弟兄如何行事。如果保州已經被攻破,放棄寨子,避開東邊路口遼軍營地,向西進山,就是唯一的出路。州城失守,捉馬口寨孤懸陣線之後,棄寨不違軍法。
寨中只有三匹馬,還都不是什麽良駒,只夠保障一人哨探,再多一人都不行。而一百多人中,騎術尚可的,一隻手都數得多來。
楊末在白天的戰鬥中,表現出了非凡的冷靜與頭腦。而他的騎術,在寨中也是最好的。
如果楊末騎著馬,有機會穿越敵陣線逃回南方,那也不錯,這是梁慶雲的小心思——楊末的父兄,自己都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