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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遺事》第96 雙璽
  看崔白盯著手卷半天不說話,官家不以為忤。趙偀以自己的感受來說,很能夠理解,一個對書法藝術癡迷的人,看到這樣的傑作時,跟一個老饕面前擺了碗乾燒肥羔羊肉一樣。

  但崔白不是真正的老饕。雖然最初看到這個墨跡,很震撼,也很感興趣,但還不至於癡迷到一直移不開目光。

  崔白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趙偀。今夜發生了很多大事件,流星馬以前所未有的傳訊速度,帶來了千裡之外北境的軍情。關於此事緊急召開的朝議恐怕也並沒有結束——剛剛崔白在小黃門的帶領下,穿越重重門戶進到這處庭院來的途中,看到文德殿後殿仍然燈火通明,隱隱傳來若乾爭執的聲音。而趙偀卻在這裡與自己顯擺收藏,談論書法。

  “崔白,你覺得張好古這人如何?”趙偀似乎終於想起了召見崔白的目的。

  崔白把目光從手卷上收回,裝著斟酌再三,才謹慎開口。其實這個問題,是他早有準備的幾個問題之一。

  “臣與張好古從正月初十第一次見面,到今天不過六七日。其間的一切接觸實情,以及臣據此做出的個人判斷,每日都有詳細報告提交樞密院‘天河’特別處置組。”

  “報告我每日都看。我想問的是,你覺得這人如何?”趙偀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又指著案前的杌子道:“你坐下說話。”

  崔白叉手謝過,老老實實地坐下。趙偀稱“張好古”,卻不提他的真名。實際上,已是不經意見泄露了自己心裡的意見。

  “臣以為,柔福帝姬喜歡的人,不會差。”

  趙偀嚴肅地看了崔白半天,抬手指指南窗之外,微微一笑:“凡知道這事兒的人,都與我說,國之大事,不可以兒女私情為出發點。你為何會如此說?”

  崔白欠身叉叉手:“國與國的關系,歸根結蒂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趙偀又看了一眼崔白,“但我聽說,能打仗的,是張好古。”

  崔白道:“敵人的敵人,強點不是更好麽?”

  趙偀眼神一凝,“大宋並未以金國為敵。”

  “陛下把王獻之這十三行字,擺在金主汪旻面前,他能識得幾個?”

  趙偀沉吟半天,才道:“吾明白了。”

  又問:“剛剛看王楷送來的報告,張好古的傷不重?”

  崔白道:“只是皮肉傷,臣的屬下崔元,是很有經驗的金瘡郎中,若無意外,不出十天就能康復。”

  趙偀又道:“你也不用藏拙,王楷往日的報告中,已將你處理傷口的法子誇到了天上,也有你屬下傷情好轉的驗證。不過,我派出的太醫應該已經到了留園,還是小心點的好。”

  話剛說完,格扇門無聲地滑開,左侍禁譚文進來,往門邊一站,聲音很低但又保證十步外的趙偀能聽清:“殿中諸位相公已有草議,請官家升座決定。”

  趙偀搖搖頭,笑道:“我以為他們還要爭些時辰。罷了,你領崔軍使出宮。”

  說罷,趙偀獨自繞過案頭,示意門邊侍立的小黃門跟著,往門外去了。崔白依禮起身肅立不相送。

  等趙偀一出門,譚文才轉身過來一躬身:“崔軍使跟我來。”

  崔白一時站著沒動。

  足足兩刻鍾的“面聖”,唯一的“正事兒”,就是趙偀問了句自己關於好古兄的個人看法。之前王楷的報告中,沒有包括遼國兵馬入境的原因,也不可能有劉蕤與南京兵馬總管都元帥劉昭約定的內容。

按照程序來說,崔白沒有義務,在正式報告守夜人督主曹無傷之前,主動上奏官家——按規則,他連面君的資格都沒有。但這不是一般的情報,牽涉到軍情的關鍵。  軍情如火,崔白原本正在想如何提起,沒想到這不靠譜的召見突然就結束了。

  譚文見崔白發愣,以為他因為獨自奏對嚇傻了,於是輕聲提醒道:“崔軍使?”

  崔白自失地一笑,又一叉手,道:“敢問譚大家,知樞密院事曹學士是否在禦前?剛剛官家相召來得急,我這裡有得到的緊急軍情,依例要立即向曹學士報告。”

  譚文也一楞,“緊急軍情?”

  “十萬火急。”

  譚文也乾脆,轉身就出門,丟下一句話:“我幫小崔官人通報去,你且稍等,這是官家小書閣,不要亂動東西……”

  話還沒說完,人已到了廊下十步外。

  崔白站著也是無事,又低頭看案上。硯池中墨汁未乾,筆山上擱著一支紫毫長鋒,筆頭也還濕潤,似乎崔白進門前剛用過。又仔細打量案上其他物件,才發覺,那紙皺巴巴的草書十六字令下,還疊著張紙。

  崔白回頭看看,屋裡一個人都沒有,屋外也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音。

  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伸出手來,隻用拇指食指指甲,輕輕地將面上那張紙揭開。下面一張澄心堂紙,寫著十六個字。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與崔白寫的一般無二,如同對光描摹一樣。

  崔白當初一時興起,寫這十六個字,正是默臨這首小令原作者的書法。其筆意章法,從懷素狂草中化來,但結體之跌宕,筆法之恣意縱橫,卻是那位偉人的自創。放到這個時空,可以說是別開生面,或者可以說是離經叛道。

  注意到這張紙上書法的,先是胡老爹,然後是曹無傷。到如今,居然親眼看到官家在臨摹的證據。實話說,這大大出乎了崔白的意料。

  崔白悄悄將紙放回原樣,側耳聽聽,還沒有腳步聲,又輕輕挑開案上一隻三寸大小的朱漆方盒,裡面裝的果然是自己猜測的東西,兩方小小的玉印章。

  崔白回頭看了看,又稍移動腳步,身體正好擋在門與印盒之間,這樣萬一有人進來,也不會立即看到自己的手。才拿起兩枚印章,看印文。

  一枚是葫蘆形,朱文“禦書”。另一枚是正圓形,印面卻不是文字,是龍首相對的兩條升龍。目測尺寸的精確,複雜形體的記憶,對於崔白來說,是基本技能。

  之所以要打開這印盒來看,就是準備著哪天也許用得上。

  因為守夜人崔白,很清楚自己的追求。

  他要守望的是本時空這個時代,而不是效忠於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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