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馬口寨只有一道門,衝南,正對著通向太行山深處的東西向小道,有一條三百步長的土路從寨門與之連接。而東邊卻是一道懸崖,從一裡多之外,俯瞰著遼國易州到宋國保州的南北向大路。
從東邊大路旁的遼國軍營開出的隊伍,要攻擊捉馬口寨,就得順著小道先往西,然後再由南往北仰攻。通往寨門的這條土路上,其實還有兩道亂石壘成的女牆,只在中間留下了五尺寬的開口。這兩道矮牆,作為唯一通道上的遮蔽,可以在攻擊到達寨前門予以阻擊。
第一道女牆離寨前土路與東西小道的交叉口有一百步遠,合一百五十米,正好在神臂弓的直射范圍之內。按軍中的條例,神臂弓的射程遠界在三百步,但這指的是曲射。軍陣中上百的弩手,持弩大仰角,列陣而發,弩矢飛過四五百米的距離,再落入密集的敵軍之中,這是典型的概略射擊。但要命中特定的某個人,極限射程就是一百步。
楊末躬身躲在第一道女牆後,手中的神臂弓還沒上弦。在他左右,還低伏著另外十個弟兄,人手一張柘木短弓。神臂弓造價不菲,在這捉馬口軍寨中,一共也不過裝備了五張而已。
遠遠看著排成四列縱隊的一千遼軍由東向西接近山腳路口,楊末盤算著他們將在多遠停下來整隊,然後放出第一波的戰鬥斥候。然而讓他頗為吃驚的是,敵人毫不停留地以緩慢而不變的步伐一直走到了一百步外的路口。
他們難道沒看到山路上橫亙著的四尺矮牆?在沒有確定牆後有無弓弩手時,就列隊接近到一百步外,他們的指揮官是豬?
遼軍的指揮官很明顯,因為只有一人騎馬。高大的戰馬披著漂亮的織錦甲衣,只是不知道甲衣下是鐵馬鎧還是皮甲。馬上的騎士更是一身都是鐵,魚鱗甲片在陽光下閃著光。
這個目標很難擊殺,如果只有五十步遠,甚至八十步,楊末都可以試試一發命中鐵胄下雙眼正中位置,但隊列已經停下來了。遠遠地看到有一個小隊,大概十來人正在整理兵刃,準備順著土路執行戰術偵察任務——敵軍指揮官還沒有蠢到直接列隊上山。
梁指揮使的命令是一發擊殺掌旗官,大概他也沒奢望敵軍的指揮官能蠢到在交戰前就暴露在弓弩射程內。但問題是,掌旗官也不是一個好目標——他就站在騎士身旁,也是一身鐵,只不過披的是鎖子甲。
楊末陷入了兩難之中,兩個目標,都只有一擊的機會。第一箭出去,不管中沒中,目標都會立即得到良好的防護——隊列中那上百張長盾絕對不是擺設。敵人的步兵斥候已經開始順著土路上山,一百步的距離,五十息內就將發生接觸。
楊末坐在地上,雙腿微曲向前,將雙腳踏入三尺三寸長的弩身前端的腳鐙,雙手用除拇指外的其他四指勾住兩分粗的弩弦,腰部一發力,後仰蹬腿,弩臂發出一聲輕響,然後“哢嗒”一聲,弩弦已經掛上弩機。
左手持弩,半跪在女牆之後,通過亂石壘砌間故意留出的孔隙向山下看去,前後拉開二十步距離的斥候已經到了五六十步外。
“聽我的弦響,左起第一人射頭一個,依次向右選定目標。”楊末輕聲下令,進行火力分配。這些事情,還在十二歲時第一次跟著一幫紈絝出城去射兔子時就已經學會了。
十張短弓對十個敵軍斥候,近距離內必定能放倒一大半。楊末心裡想著,將目光投向了山腳路口。
右手食指塞到嘴裡蘸了點唾液,
然後舉過頭頂感知了一下風向風速,楊末抽出一支八寸長的木羽短矢放到弩身中間的箭槽上。左手平端前弩身,右手虎口托著後弩身,食指輕觸懸刀。整個神臂弓的大部分重量都在左手,然後通過曲成三角形的左臂再傳導到手肘支撐的左膝上。微微調整,使張緊的弩臂保持完全的水平,然後將望山與矢鏃的連線指向目標。 距離一百零二步,高於目標五丈一尺,微風從右後側來,楊末心中沒有任何雜念,只是將這些數據又過了一遍,然後確認了瞄準點。望山與矢尖的連線有規律地晃動,沒有任何人可以作到瞄準線的完全穩定,一個優秀的射手,其實就是保持這種晃動的平穩,周期性重複的有序,然後選擇擊發時機,並精確地實現。
食指輕輕地勾動了懸刀,粗大的弩弦從鋼製弩機表面高速滑脫,那種微澀的磨擦精確地通過懸刀傳達到指肚上,弩弦帶著短矢被強力的弩臂猛然拽向前方,發出的巨大聲響楊末充耳不聞,他一直盯著目標。
短矢飛翔的這一息,仿佛被拉長成整整一刻。楊末聞到微風送來初春的陽光下土地散發出一絲絲的濕潤味道,聽到草芽在黑暗的土地深處努力地向上生長。楊末想起十三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初春,一隻野兔拚命地奔跑,遇到一道矮籬笆,一躍跳起。自己用一張短角弓,在它跳到最高處時,一箭穿心。
時間突然恢復了正常的流速。穿著鎖子甲的掌旗官突然向上揚起了雙臂,好象要拋撒掌中握著的某個事物, 然後那面一丈寬的黑色大旗慢慢地傾倒。那支一息之前離弦而去的木羽箭,正中戴著鐵胄的眉心。
楊末還是選擇了掌旗官。梁指揮使下的命令,最好還是執行。雖然楊末不認為一千敵軍已經堵在了山腳,他還能強令自己離開捉馬口寨。而且,楊末認為,一個蠢到在離對手的防禦工事一百步遠才派出斥候的敵軍指揮官,讓他活著的價值也許比較大。
一百零二步,射中一個人的胸口,楊末有九成把握。但要準確地擊中雙眼之間,還需要點運氣。好在,今天手氣不錯,也許該試試跟范老大投一把骰子,押上這個月所有的軍餉。
楊末這樣想著,輕輕地將神臂弓放在了自己腳邊,然後抽出二尺二寸長的直刀。
耳邊弓弦連續爆響,間隔短到幾乎無法區分,不過楊末擅長這種事兒,即使同時響起的弦聲,他也能分辨清楚。當弦響數到十,他飛快地直起腰,從短牆上向外看,山路上躺倒了七八個穿皮甲的遼軍,大多還在打著滾。還有兩人剛剛準備轉身跑,又是四五聲弓弦響起,然後就象兩條裝滿了麥子的大麻袋被放倒,順著山路就向下滾去。
柘木短弓的拉力不過三十來斤,射出的箭超過五十步就沒什麽殺傷力。好處是,一個熟練的射手能夠以一息一箭的頻率不斷地張弓發射,直到將箭壺射空。但射手卻很難培養,一支最便宜的箭,也要三十文,射擊最多二三十次,箭杆就會損壞。而每一個好射手,都是上萬次開弓撒放喂出來的。捉馬口寨中射箭的好手,一大半都在這道矮牆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