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諸棚樂聲大作。從宣德門前一直到南邊百丈外的橫街,街心每隔一段設一處燈山,中間都是搭成的高台。歌舞百戲,雜劇,擊丸蹴鞠,高杆踏索,訓獸馬戲,藥法傀儡,諸般奇術異能,競相爭奇。
橫街口,開封府的衙役列成陣勢,從街心以西放人進入,人流向北湧到宣德門前,再轉過當中一座大鼇山,從街東往南,秩序井然。
崔白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周圍的人都在用壓倒現場嘈雜的大嗓門高談闊論,這樣的場景年複一年地在汴梁城中重複,所有人都已熟識無睹。
但在崔白看來,這個幾萬平米的廣場,如同一個長方形的油炸槽,無數的食材與氣泡在滾油中上下翻騰,釋放出高溫與喧囂。看似毫無規律,卻又遵循著看不見的無數條線路各自運行,完全沒有混亂的積累,炸鍋的風險。
在不知不覺中,日頭落到對面西闕的牆頭以下,整個宣德門前廣場上,光線突然一暗,廣場中十數萬人也仿佛聽到了無聲的命令,鼎沸的人聲漸漸低沉下來。
就聽得宣德樓中一聲高呼,“上燈!”
一盞三尺大小的金鸞燈在宣德樓重簷下的陰影中綻放出光茫,隨即沿著絲絛索道,向正對宣德門的燈山展翅飛下……
同時間,兩翼的朵樓上,各有一盞兩丈直徑的巨大紅紗燈球亮起,被滑輪升上十丈高的杆頂,將朵樓簷下梁枋的金碧彩繪映照得玲瓏剔透,玉闕仙宮一般。
金鸞飛下的那一瞬,諸樂停止,萬眾無聲。
眾目睽睽之中,金鸞停到宣德門正中的鼇山之上,腹中卻還有機關,展開的雙翼一斂,鸞首揚起,一聲清越的鳳鳴響徹四方,鼇山上無數燈火同時點燃!
猛然間,數百處樂聲大作,數萬人同時張口狂呼,根本辨不出奏的什麽曲調,也聽不見喊的什麽內容,巨大的聲浪似乎匯集了天下間所有的聲音,一浪一浪仿若散發著萬丈光焰的實體,在廣場上炸裂開來,又被宮牆與雙闕所阻擋與聚焦,直衝雲霄!
以燃燒般的鼇山為源頭,燈火由北向南傳遞開去,一座座燈山,無數盞燈籠,火光一直延伸到百丈外的橫街,在繼續往州橋前進的同時,又沿著橫街向東西向漫開,然後點燃無數大街小巷……不到半刻鍾,整個汴梁城燈火煊赫,剛剛黯淡下去的天幕上,幾片低雲也被燈火映照,如幾縷緋紅的薄紗,襯著數點星辰在極高遠處閃爍。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好古兄在一旁低聲念道。
崔白正要誇他,終於有了幾分燕京城才子的風采,卻看他伸手一指。原來是宣德門前亮起的兩塊數丈高的貼金詩牌,字體縷空處蒙著紅紗,被內藏的燈燭照亮,正是這十個字。
廣場中無數的人,也都點燃手中提著的各式燈籠,人流就如熔岩一般,先往北湧,撞上宣德門宮牆向東,又折而往南,緩緩流動……
正對面賈太師家彩棚中有人高聲道:“臣賈政道進新詞一首,以賀新春!”喊話的人中氣十足,百步可聞,卻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小黃門代奏。崔白想想也是,這離著好幾十步,又是人聲嘈雜,沒有專業的人聲通信人員,老頭子們喊破喉嚨,官家也聽不到啊。
宣德樓上欄杆裡剛才宣旨的內侍聲音更宏亮,“可!”
一時間諾大的廣場上,人聲漸止。隻聽到宣德門西闕下第一間彩棚外的露台上,樂聲起。
隨即亮麗的歌喉唱道:
“紫禁寒輕,
瑤津冰泮,麗月光射千門。 萬年枝上,甘露惹祥氛。
北闕華燈預賞,嬉遊盛、絲管紛紛。
東風峭,雪殘梅瘦,煙鎖鳳城春。
風光何處好,彩山萬仞,寶炬凌雲。
盡歡陪舜樂,喜讚堯仁。
天子千秋萬歲,征招宴、宰府師臣。
君恩重,年年此夜,長祝本嘉辰。”
崔白習慣性撇撇嘴,這種馬屁文章,除了臭,完全沒有什麽特色,倒是曲調還頗有可取之處。
王楷在一旁向好古兄解釋,這一曲《滿庭芳》,雙調九十五字,相對於大曲中反覆歌詠的好幾“遍”,只是一“遍”而過,所雙節奏舒緩,旋律悠揚。其中頓挫抑揚,一唱而三歎,如老枝曲折,正是所謂“慢曲”,所以這詞牌又稱之為《滿庭芳慢》。
一曲罷了,宣德樓上又響起宣赦聲,“太師雅奏,深孚吾心。賜太師玉璧一雙!且待吾和之。”樓上仙鶴燈綴著一個黃緞小包袱飛下,直入對面彩棚中。
片刻後,宣德樓平座上又是一串紅紗燈球升起。
“這是要唱禦製詞曲。”王楷解說道。
燈光下,一豐腴的宮妝娘子憑欄而立。好古兄拿著望遠鏡一望,道:“卻不是蘇大家。”語氣中頗有遺憾。崔白一笑,也不去說他。難道間諜頭子都是這麽八卦的麽?
樂聲一起,也是《滿庭芳》的調,卻是比剛剛賈太師棚中多了數十管弦,光說音量,就大了不少。這時空沒有電音設備, 演奏要想傳得遠,還是要靠數量取勝。
宮妝娘子一開聲,響遏行雲。崔白看一眼她的身量,怕不是有五尺五寸,比自己都要高整整一頭,果然共鳴箱還是尺寸大的好。
“寰宇清夷,元宵遊豫,為開臨禦端門。
暖風搖曳,香氣靄輕氛。
十萬鉤陳燦錦,鈞台外、羅綺繽紛。
歡聲裡,燭龍銜耀,黼藻太平春。
靈鼇,擎彩岫,冰輪遠駕,初上祥雲。
照萬宇嬉遊,一視同仁。
更起維垣大第,通宵宴、調燮良臣。
從茲慶,都愈賡載,千歲樂昌辰。”
曲罷萬眾喝彩,哪怕是離著幾百步遠的人,雖沒有聽得清歌唱,但都看到了宣德樓上升起的那串燈球,知道是在唱禦詞,都不吝於拍皇帝老子的馬屁。
“確是比賈太師寫得工整。”王楷這家夥,大概是跟著崔白時間長了,居然也敢隨口批評禦製詞曲。
崔白點點頭。這詞雖仍是應景的辭藻堆砌,但卻比剛才那首,功力要深。先不論同用一韻,選字的音律協調就要高出一籌;隻說“十萬鉤陳燦錦”、“更起維垣大第”,這些詞句,要出現在別人詩中,不過三個字,“吹牛逼”。出自帝王口吻,卻是寫實,也生生拔高了整首詞的格調。
“其實,官家的文采,不止於此。”崔白評論道,引得王楷側目訝異。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還沒寫出來的作品,我會跟你說麽?哼哼。”崔白心中暗道,卻不看王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