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曹督主點點頭,雙手從桌上拿起那本竹紙簿,“這些圖也都是你畫的?”
“是!”這沒啥可猶豫的,自己的本事嘛。
“我來之前,有沒有人進過這屋?”
“除了護送我過來的兩人,隻有第一司指揮使楊大人。”
“坐這裡,”老頭子站起來拍拍椅子背,“畫給我看。”
崔白立即遵命,坐下來拿起石墨就畫。
所謂石墨,不是後世對那種天然碳結晶礦物,而是鉛筆。用河東路所產的“油碳”――這才是後世石墨礦――磨細摻入一定比例的黏土,擠成細長條後入窯以燒陶工藝燒結,再嵌入木條中,車成圓棍截成六寸長。
半刻鍾,楊度的全身像出現在紙面上,體態微胖,手指粗短,這些特征廖廖數筆就表現得很準確,面孔用筆多一些,把那種陰沉的表情表現得很生動。
老頭子就站在崔白的身後,看著他一筆筆地完成。然後拿起紙簿,說了一句讓崔白心驚肉跳的話,“他不是楊度。”
崔白從椅子上霍然站起,“我確認他沒化過妝,圖也很準確!”
老頭子拍拍崔白的肩膀,“我知道,畫上這個人,是第一司第一處指揮劉勝雲,你畫得很象。”
崔白想了想,開口問:“門外的看守呢?”
“背後一刀斃命,全部。”
崔白知道剛剛開門時隱隱約約聞到的血腥氣是從哪裡來的了。然後突然醒悟過來,守夜人保密守則,未有授權時,不看,不聽,不問。
“我……”
“不要緊,下次注意。不該你問的,我也不會告訴你。”老頭子笑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原來那種無形的威壓,在他進這屋後,就逐漸消失無蹤。
老頭子走到門前,拉開小窗,說了三個字,“劉勝雲。”小窗又關上。
等他轉身回來,崔白順勢讓老頭子坐下,然後站在他身前,低聲說道:“劉指揮……劉勝雲以楊指揮使的身份,命令我說出引發赤電令的目標身份,他沒有授權,所以我拒絕回答……但恐怕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哦?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我拒絕回答時,感覺到他的眼神突然放松了。”頓了頓,崔白又說,“隻有遭遇一級目標,其他指揮使才必須得到授權才能知情,劉勝雲就是想確認,我今天看到的是不是一級目標,畢竟這個級別的目標總共沒幾個。”
老頭讚許地點點頭,然後神色一變,“那你覺得他為什麽沒殺你?”
崔白努力保持聲音的平靜:“屬下不知道。”
曹無傷盯著崔白看了三息,然後緩緩開口,“我也不能確定原因。但你的頂頭上司,那隻老狐狸,為你做了擔保,而我相信他,也相信你的檔案。所以,這個問題先放下。”
崔白心中的一顆石頭終於落地,作為第一個接觸一級目標的小人物,被打發去西北大漠守烽燧那算保住了小命,就無聲無息死在這間密室裡也不是不可能。
老頭子說完,從椅子上站起,說:“你不適合在三司幹了,就在這裡等安排。”
回手從腰間解下佩刀,手一伸,遞給崔白,“這把刀,給你了。”
倒霉了一天,終於有個意外驚喜。崔白開始想像,某次跟某些人在酒桌上喝到眼花耳熱後,從腰間解下這柄漆皮斑駁的直刀,“砰”地一聲拍在桌子上,“督主所賜!”
這個想象不到一刻鍾就部分變成了現實。
推門進來的是第二司指揮使童青峰――至少他自己是這樣介紹的,崔白也不相信今天已經見過一次冒牌的四品指揮使後,還能又遇上一個,特別是守夜人督主剛接見過之後。
童大人一進門,眼睛就盯上了崔白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柄直刀。刀身長二尺一寸,整個刀條上布滿魚子紋;刀鞘的黑漆已經龜裂,形成的紋路有個名號叫“冰紋斷”,非二三百年古物不能如此;漆面上露出星空般的白色骨質突起,用的是蝠鱝皮,如今稱作南海鮫魚皮;吞口與刀鐔都是青銅,原來鎏過金,現在隻有花紋凹下的深處還有些許殘留,反而顯得愈發古雅。
“督主的膾鯨?”童大人挑起雙眉。
崔白放下刀立正行禮時,還能感覺到面前這個三十多歲,面容普通的緋袍官員眼珠跟著刀移動,完全拔不出來。
接下來的談話細致而溫情脈脈,完全不象一個國家最神秘部門的間諜頭子與剛被踢到自己麾下的初級菜鳥之間的對話。沒錯,守夜人第二司,人稱軍情處,又稱“鬼見愁”,是樞密院屬下名義上的九個司之中,最核心的業務部門,職能就是間諜與反間諜。
比二司更神秘的,是第十司,這個司從來沒有出現在任何正式公文中。而當第十司以各種名義出現時,比如禦史台,比如開封府,那對於某些官員來說,去惠州天天吃荔枝絕對是不錯的結果。
言歸正傳,童大人跟崔白首先談的,又是一個好消息。在宣和二年正月初十這一天,經歷了一系列倒霉透頂的事情之後,他的運氣終於好轉了。
崔白成了第二司下屬,而且,升官了。
能成為正式的守夜人,本來就是正經的鐵飯碗。哪怕最初級的暗眼菜鳥,也是個“迪功郎”,從九品。不要小看這個芝麻都算不上的官,那畢竟也是官呐。開封府的積年老吏,經常府尹見了都客客氣氣的,到頭來,進棺材的時候能不能得一個榮譽性的官身,還要看子孫爭不爭氣。
而現在,崔白官升三級,成了正八品的秘書郎。
正八品,在尋常州縣百姓眼裡,簡直是九州大地上橫著走的存在。天下諸州縣令,所謂百裡侯,不過是從八品而已。汴京開封府,轄下十六縣,隻有開封祥符兩個附郭縣令,才是正八品。
守夜人的官階,通常是高配。但也不會擾亂正常的文武官員序列。
“暗夜潛行”,守夜人,見不得光。
除非工作需要的臨時偽裝身份,守夜人並不會被外放為親民官, 也不會站立於朝堂之上。而守夜人的職責是如此重大,風險又是如此之高,所以官階,是最好的心靈慰藉。不過崔白更喜歡的是另一種慰藉方式,長薪水了啊,月俸三十貫!
三十貫,一大筆錢。正店的佳釀,一整桶,三鬥的量,合四十五斤,不過一貫五百錢。梁員外家腳店的店小二崔三哥兒,如今是有錢在白礬樓擺酒的大富翁了!
與童大人的談話進入尾聲,第七司的老裁縫被叫了進來。崔白如今的身份是最高機密,而這個禁閉室現在處於最嚴密的守衛下,是最可靠的安全屋。第七司的裁縫,是整個樞密院中密級最高的人之一――因為他為上自督主下至最機密的潛伏者提供服務。
“明天一早,就都送過來,”老裁縫信心滿滿,“這位小哥兒的身板兒,沒得說,穿啥都好看!”
老裁縫量人體專業,量人心的本事更是一流。被叫到這個密室來給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量體,要求連夜趕工做好幾身精致的衣服,這說明啥?這說明眼前站著的多半是守夜人的未來啊,不要錢的好話那還不是張嘴就來。
“事情太突然,還得讓你在這兒呆一宿。”可怕的間諜頭子和言悅色地循循善誘,“一個人呆著悶吧?我再陪你坐會兒。”
崔白將桌上的“膾鯨”刀推過去,“督主這刀是我的啦,您隨意看。”
童青峰雙目放光,似乎眼前是白礬樓的花魁,伸雙手就將刀小心翼翼地捧起起來。
“我餓透了。”崔白虛弱地說,整整六個時辰,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挺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