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古站在白礬樓的彩樓前,一時有暈眩的感覺。
其實崔白也有。
當街一溜青瓦大屋,中間是七開間的三重樓。外立面上又以無數竹木,捆扎成層層疊疊的精巧歡樓。每一根橫梁桁架,都以朱綠彩漆塗飾,又纏繞垂掛著各色綢緞。大大小小各式燈籠彩球,填滿一切空檔,無時不刻地衝擊你的視覺感知――整個龐大的建築群仿佛都化作一個花枝招展的婦人,手揮繡著桃花的絲帕,衝著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發出嗲聲嗲氣的招喚:“大爺!進來玩玩!”
一行四人在兩個迎賓小哥的引領下踏過三級白石台階進了門,長條形的前院縱深百步,橫闊卻隻有二十步,兩側都是廊子,廊後長屋被隔成數十小閣子,門窗欄柱都塗了朱漆,簷下的桁枋昂挑藻飾青綠,瀝粉貼金,宛若一列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大紅包。
“現在還早,等掌燈時分,姐兒們個個濃妝豔抹站在閣子外廊下,燈火熒煌,跟東嶽廟正殿兩壁畫的神仙一般。”王楷跟在崔白身後解說。
領頭的小哥眼色極好,一邊引著四人往二門走,一邊轉頭問張好古:“不知官人中意哪間閣子置酒?”
張好古剛擺出不差錢狗大戶的姿態問道:“哪間最……”
就被王楷從後面打斷,“我們包了海棠院的金風閣。”
小哥驚異地一抬眼看了看王楷身前的崔白:“諸位請跟我來,還要經過七八個天井呢。”
崔白覺得進了建築博物館,穿過的每一重院落,風格都各不相同。
每經過一處,小哥都要介紹,“這是翠華閣,慶歷年間建成,‘秋豫凝仙覽,宸遊轉翠華’,仁宗皇帝曾經與王相公微服置酒於此,閣上那匾,是禦筆……”
原以為海棠院是個小小的去處,“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結果一進大門,之前被重重疊疊屋簷遮擋的天際線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方圓上百步的大庭院,靠進門這側的一大半面積,都種著海棠樹。
上百棵海棠樹,絕不是一樹梨花壓海棠那種嬌弱貨色。而是樹乾如柢柱,枝條如虯龍,身高三四丈,腰圍五六尺的昂藏巨物!
“有幾棵年青一些,也是元豐年間補種的了。”小哥在旁解釋。
在早春裡,在新柳未發的日子裡,那些虯曲向天的枝條上,卻開滿了千萬粉色的花朵。
“大貨行巷宮花劉家的手筆,花了一千貫有余。”小哥恭敬的語氣中掩飾不住炫耀。
又不是你出錢,N瑟個啥,崔白忍不住腹誹。其實迎賓小哥人不錯的,又殷勤又多聞,隻是不在心裡懟他一下,實在壓不住自己內心的震撼。每一朵海棠花,都是用輕綃裁成,作畫一般暈染出漸變的粉色,壓製成立體的花瓣,再一片片粘成。鵝黃的花蕊,翠綠的萼片,無不惟妙惟肖。三五朵也就罷了,這一院子,上百棵大樹,壓滿枝頭,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工。一千余貫,上百戶人家一年的衣食,就為了在遮蔽了凜冬寒風的深院中,點綴豪客們縱酒歡會的醉眼。
“南朝風流蘊藉,一至於斯!”化名張好古的劉葳讚歎道。
崔白掃了他一眼,似乎看到他眼神中閃過一絲嘲弄。
花林之後,矗立著一排五座高樓,相互間以飛橋相連,宛若蓬萊。
“最西側那座,就是金風閣。”小哥用手一指。
在迎上來的執事酒娘們的簇擁下,四人登上西樓最高層。
閣子不大,
四面皆窗,分列屋角的卻是四根中空銅柱,內中燃著桴碳,暖意融融。 “鄙姓文,各位貴客盡管吩咐,不是小的誇口,天上飛的,海裡遊的,隻要這東京城裡有的,小的都能辦得來。”
崔白挺喜歡這個執事文博士,說話不象普通的酒店執事那麽浮誇,卻也讓客人不感覺怠慢。
先與張好古分賓主坐定,崔白又招呼王楷和江通:“都坐,這裡沒外人,再說就我與好古兄對坐飲酒,也沒意思。”
江通也是二司的人,但卻不是主管對遼事務的一處,而是司裡直屬的行動好手,扮作張好古的伴當,負責他在京安全。
王楷已經跟崔白混得很熟,隨意就坐在下位。江通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叉個手謝了,坐在王楷對面。
“隨意來點子,先喝酒。”崔白對文博士道。
侍女們在閣子裡往來穿梭,足足用了一刻鍾,才將“隨意就酒”的子擺設停當,縱橫五尺黑漆嵌螺鈿的桌面上擺滿了百十來個小碟。即使這時代還是分餐製,一式四份,也有二三十種宥酒。
隨著下酒子上來放在桌子正中的,還有一面尺多高的金旗,卻是純金薄片剪成,細縷著飛鳳雲氣,當中鏨了四個字,“豐樂長春”。
王楷指著金旗笑著說,“赤金的,怕不是有二三兩重,能換三四十貫錢了。”
文博士道:“敝店這百年來,一直叫作白礬樓。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豐,東家就請賈太師賜個新店名,‘周邦之民獨豐樂者,被其君德教’,從此敝店就叫豐樂樓了。為了老客們記住新店名,每日先到店的貴客,都贈這面金旗,還請諸位公子笑納。”
“貴人是喝眉壽還是和旨?”文博士又殷勤候問。
“先上和旨吧。”王楷代替主人張好古作答,“和旨溫醇,這會兒就喝眉壽,別等不到掌燈就要散席了。 ”
“這位公子是行家。”文博士笑著迎合。白礬樓酒席上混老了的人,雖然早看出來王楷和江通都是伴當,但既能入席,與主家的關系也就非同平常,於是也以“公子”相稱。
同樣的四份帶蓮花形溫碗的龍泉窯梅子青酒注子被四位酒娘捧上來,清澈的酒液注滿定州窯劃牡丹白瓷盞,空氣中就蕩漾開酒香。
三五盞下肚,崔白覺得腸胃中暖和起來,卻不是酒精作用,隻是酒溫過而已。
不管酒精多少,席間的氣氛也熱烈起來。張好古揮揮手,將侍女與酒娘都趕出閣子。
“我還沒跟崔公子請教過,昨天是如何在東大路上認出我的?”張好古翹著兩撇漂亮的小胡子問道。
“簡單啊,因為你那柄刀。”
“這刀不是很普通麽?”
“有殺氣。”崔白敷衍,不能告訴他真相是長三傳來那張紙上的信息。
“哦?”張好古一挑眉毛,“嗆啷”一聲,將隨手放在身前桌面上的刀抽出一半,刀條雪亮如水。
“這刀斬過四名金狗的頭顱,其中還有一員大將。”
張好古還刀入鞘,“刀能用來切肥羊,也能殺人。但切羊殺人的是人,不是刀。所以你莫哄我,哪裡看得出有殺氣?”
“那就是你有殺氣。”崔白隻管扯淡,順著竹竿就上。
張好古哈哈一笑,自己斟滿一盞,端起來向崔白致意,“我來了東京,殺氣就沒了。”
“雖複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崔白端杯飲盡,“是寶劍,就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