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裡的春天早已經到了,但是在燕雲之地,春天卻還沒有來,盡目望去,皆是一片枯黃,去年的枯草乾枝,今年還依舊耷拉在大地之上。
若是再細細去看,才能發現枯黃之下,已經開始出了一點點小小的嫩綠。
延芳澱,一座超越百裡的巨大濕地,其中有淺淺的湖泊,有泥濘的沼澤,有濕潤的泥土。在以後大明朱棣真正定都這裡的時候,河道盡頭一個叫做通州的地方就會成為極為繁華之地,所謂通州,就是通衢交通之意,是京杭大運河的盡頭,也是大明朝首都北京與江南的連接點。
那時候從南方來的貨船,也會出現“堵車”的現象,延芳澱裡的湖泊,就是一個巨大的停車場。
數百裡延芳澱,湖泊只是其中的點綴,真正的主角是候鳥最喜歡的濕地,濕地就是濕潤之地,卻又能讓動物與人在上面行走,上面會長出茂密的草叢,高大的蘆葦,也是百姓養的牛羊牲畜的樂土。
這裡還是一個天然的狩獵場,是遼國皇帝最喜歡來狩獵的地方。
但是如今這個時節,這裡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枯黃。
甘奇把戰場定在這裡,就是看中了這裡的一些特點。
但是這裡卻又並非是耶律仁先回師救援的必經之地,因為延芳澱北方邊緣還有一條更好走的道路,那條路直通潞縣縣城,潞縣也就是後來的通州。
所以甘奇得想辦法讓耶律仁先不去潞縣,而是稍稍往南走一點點,往延芳澱通過。
要調動耶律仁先,是有辦法的,因為耶律仁先是被動的,而甘奇是主動的。這一點,就是這場大戰的勝負關鍵。
怎麽能讓耶律仁先不走潞縣那條道呢?
甘奇顯然早已做了安排。
一直跟在耶律仁先大軍之後的狄詠,就是這個安排的執行人。
當大軍離潞縣還是一百多裡地的時候,狄詠開始有了動作,他忽然讓大軍停止了前進,把所有軍將都招到了面前。
狄詠眼前的這些軍將,就是大燕國的文武百官,狄詠開口問道:“軍中共有多少匹馬?”
“我這裡有七十匹。”
“我有一百六十多匹。”
“我有……十二匹。”
“我有三百六十一匹。”
……
狄詠一邊聽,還一邊拿筆在記,待得所有人說完,狄詠算了一算,說道:“一共一千三百多匹,不錯……”
“狄相,咱們手中的多是劣馬,就算建個騎兵,怕也不堪用處。”
狄詠擺了擺手,沒有接話,又問:“軍中共用多少匹驢騾?”
“騾子我只有二百來匹,但是驢子我有八百多匹。”
“驢子我也多,我有五百多匹,騾子一百來匹吧……”
“我有八十匹驢子,六十匹騾子。”
……
狄詠又是一通算,自顧自說道:“共得騾子三千六百匹,驢子五千八百多匹。勉強夠用了。”
“狄相,您不會是真要建一個騎兵營吧?咱們這點東西,騎是能騎,跑也是能跑,但是用來打仗的話,怕實在是不堪用,與那遼人的健馬比起來,差了太多了。”
狄詠隻道:“把所有的馬匹與驢騾都集中起來,我馬上抽調一萬大軍,隨我出擊!”
“啊?狄相,你這是要帶一萬……騎兵去追趕掩殺遼人嗎?”
狄詠搖著頭:“非也,我是要帶兵抄到遼人頭前去,去堵住他們的路。”
“不知狄相是要到何處去堵路?”
“潞縣!”
眾人聞言多是先皺眉一想,然後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好計,狄相好計策,只要把潞縣一堵住,遼人無有去路,必然會被我二十多萬大軍堵在路上,如此咱們二十萬大軍對他不到十萬人,一戰滅之,便是燕雲十六州盡在我手。”
“狄相果然不是我等可比,竟然想出了這般好計策!”
“難怪狄相要帶我等追出來,原來早已有了定計,佩服佩服!”
“狄相帶咱們出來的時候,就說了尋找機會殲滅之,眼看著燕京城不遠了,我還以為狄相沒有計策呢,原來機會就在這裡!”
狄青聽著眾人誇讚,一臉的笑意,環看了一圈,心中只有一個感覺,一幫菜逼!
如果真是他們口中的這個計策,真的拿所謂二十萬大軍把遼人堵住,與遼人十萬大軍野外對壘,怕不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二十萬裹挾之軍,且不說什麽軍心戰意,就是連隊列都站不整齊,怎麽跟遼軍披甲之士打仗?怕是一戰就給人打回原形了。
所謂揭竿而起,真的就是揭竿而起,拿著竹竿子就起來乾的意思。二十萬大軍,連一人一柄兵器都沒有,大多數裹挾之軍拿的還是棍棒之物,更不說甲胄了,拿什麽去跟遼人拚?
不過這些都只是狄青的心理活動,不可能說出口,所以狄青笑著說道:“便是此計,堵住遼人去路,便是前後夾擊,一戰勝之,咱們這大燕國,從此就真正建立了,到時候便把陛下請到燕京城去住那遼國皇帝的皇宮,你們的那些官職,才真正是實打實的官職了。”
“好!”
“多謝狄相!”
“跟著狄相乾,就是有前途。”
這些泥腿子,就真沒有一個懂一點軍事!都被之前幾場所謂的勝利衝昏了頭腦。
狄詠搖著頭,臉卻依舊在笑:“全賴諸位用命!”
“更是狄相運籌帷幄,我等用命都是應該的!”
“對對,全靠狄相指揮得當!”
眾人皆是興奮不已,遼人倉惶而逃,狄詠這一計,那就是釜底抽薪,只要把遼人逃跑的線路堵住,遼人必然崩潰當場,勝利在望了。戲文裡,說書先生的口中,那些運籌帷幄的將帥之才,不就是這麽指揮調度的嗎?
“速速去辦差事,把所有馬匹驢騾都聚過來,把麾下最勇猛之人都派過來!時不我待,本相親自帶著他們抄小路飛奔而去,日夜兼程,先到潞縣。”狄詠胸有成竹,哈哈大笑著,顯然也覺得勝利在望了。
還真別小瞧了驢騾,這些牲口,有一樣很大的本事,那就是耐力驚人,拉磨的驢,不要任何精細的飼料,隻吃草,可以一天到晚不停的拉磨。拉車駝人,也一樣耐力極強,只是速度跑起來比不得健馬。用來趕路卻是最合適不過的。
狄詠就是要靠著劣馬與驢騾,星夜兼程,從小路繞一繞,直去潞縣,要在耶律仁先的前面趕到潞縣。
這種戰術,在後世有一個專業的軍事詞匯叫作“穿插戰術”,也是後世北京太祖那一幫軍事家的拿手戰術。
耶律仁先顯然壓根就沒有把跟在自己後面的那些烏合之眾放在眼裡,若不是此時急著趕回燕京救援皇帝,還要準備與宋軍的作戰,近十萬大軍轉過頭來就能把這些烏合之眾打得落花流水。
偏偏耶律仁先就是耗不起這個時間,拖遝不得,麾下一眾南樞密院的軍將也不願在這些烏合之眾身上浪費時間。
也不能怪這些遼國將帥們小看身後的賊寇,事實也是這個道理,下了高聳城牆的賊寇,實在不值得他們放在眼中。
夜晚落幕,安營扎寨,埋鍋造飯,精心喂養軍中健馬,趕了一天路的遼軍,在疲憊不堪中快速入睡。耶律仁先倒是想星夜兼程趕到燕京,但是星夜兼程這種事情,對於人類來說是只能做一次的。
意思就是連續不眠不休走一日一夜勉強可以,但是連續兩日兩夜不睡覺趕路,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大軍行遠路,終究還是得日出走路,日落睡覺。若是趕路之後還要打仗的話,那更得養精蓄銳,不能真的把大軍給累垮了。
耶律仁先卻睡不著,因為連續幾天沒有收到燕京城的確切消息了,大多數消息都是其他地方來的,耶律仁先此時擔憂的就是對於燕京城具體消息的不了解,這在戰場上,也是很大的劣勢。
他之前知道到達燕京城的宋軍不到三萬,過得這七八天了,這個信息顯然也不準了。
宋人既然敢開這一戰,必然是經過準備的,不可能只派兩三萬人來攻打燕雲十六州,肯定還有源源不斷的援軍,這個數目實在不好說。而且燕京城之外的許多地方,也派人送過信息來,歸義城到燕京城沿線,時不時就能看到宋軍的大批車隊在路上行進,這就是側面的證明。
說一千道一萬,耶律仁先都在擔憂燕京城那邊宋軍的具體數目,以及燕京城如今的具體情況。雖然他知道燕京城不僅有三萬守軍,還有許多與遼國共存亡的百姓以及世家大族,更有許多契丹人。把城池守得一段時間並不是難事,但是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定呢?
擔憂是擔憂,但是這路還是得一天一天的趕,耶律仁先也知道自己麾下這不到十萬的軍隊,已經是燕雲最後一支大軍了,若想其他地方來救援,即便是從最近的中京大定府過來,也要一兩個月時間。
所以,耶律仁先知道,自己若是敗了,那這燕雲十六州就真丟了。這種局面,太過出人意料,太被動了。
放在六十年前,遼宋打仗,遼國那都是傾盡全國之力,把全國所有能戰的軍隊都調過來,動輒幾十萬,這麽多軍隊,幾個州府都擺不開,沿線從雁門到雄州這邊,一字排開了打,打得是天昏地暗。
這回真是被宋人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耶律仁先也憋著一股勁,只要燕京城穩住了陣腳,待得上京中京的援軍一來,到時候他帶著北樞密院的騎兵,定要把宋人打回老家去,非要打到汴梁才能解氣!
耶律仁先此時其實是有情緒的,氣憤不已,澶淵之盟六十年了,遼宋和平六十年了,宋人竟然忽然背盟了。
哪怕遼國以前,也不過是陳兵邊境演演武,嚇唬一下而已。誰能想到宋人竟然真的就背盟了?還背得這麽隱秘而又決絕。
這就像是被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從後背捅了一刀,豈能不氣?
耶律仁先這種感受,大概是此時所有契丹人的感受。澶淵之盟,你我互稱兄弟,你宋是南朝,我遼是北朝,從此結下萬世的友好。我從來沒有想過真正要打你,我只是在邊境嚇唬嚇唬你,兄弟之間罵幾句而已,不過只是想著有個好商好量,沒想到你個狼心狗肺的,早已暗中準備多時,說動手就動手了。
如此背信棄義,你還是個人嗎?
顯然,甘奇不是人,管你什麽盟約,什麽兄弟,我就是要乾,乾完這一票,天下一統,出將入相,前途光明,大權在握,便可盡情施展!
甘奇,已經到了延芳澱,一萬多人,馬匹兩千,延芳澱裡不可計數的候鳥,此時絕大多數還沒有從溫暖的南方飛回來,看不見天鵝漫天,大雁飛騰,野鴨戲水的場面。
遊騎無數,都被甘奇派了出去,馬蹄飛奔在濕地之中,翻出黑色的泥土,泥土裡帶著一些剛剛冒出的嫩綠。
星星點點的淺湖裡倒是能撈出幾尾大魚,烤起來噴噴香。
又是一天朝陽,耶律仁先騎上馬匹往燕京繼續走,一邊派遊騎往前探路,一邊催促著各部人馬不要掉隊。
此時的潞縣縣城,卻打起來了。
一支萬人的騎兵,忽然兵臨城下。只是這支騎兵實在有些不堪入目,一眼望去,盡是騾子驢子。
潞縣,一個燕雲腹地的小縣城,鄰近燕京,駐軍本就不多,還都被抽調到巨馬河那邊去演武了,此時縣城之內,除了縣衙裡還有一隊衙差,也就剩下兩三百老弱之卒。
但是潞縣卻沒有開城投降,顯然是因為城內的知縣主官並非貪生怕死之輩。
不過這仗也好打。
狄詠定了一計,倉促之間砍下了一百來棵樹,斧頭鋸子齊上,鑿子再上,短樹枝一連,一百來具長梯就成了。
四門齊攻,一邊擺上二三十具長梯,羽箭攢射壓製,人往上爬。
然後,就爬上去了!
就是這麽簡單!
百十號衙差,二三百老弱,城牆都站不滿一圈,倉促之間也來不及動員百姓,又豈能受得住城池?
這座小縣城,但凡有一千五六百號青壯披甲士卒,狄詠即便是個“王者”,帶著二十萬大軍圍攻,今日也要跪在這裡,一時半會也打不進去,只可惜這裡本該有一千多駐軍的,此時卻都在耶律仁先麾下,正在回來的路上。城池,就是這麽有用,哪怕是再小的城池,也是這麽難攻。萬萬不要聽多了破城的故事,就以為城池真的很容易打。
戰場之上,真正容易崩潰的反倒是人心,並不是高牆!因為絕大多數高牆,並不是牆守不住了,而是人心不想守了。但凡戰意不減,高牆在沒有熱兵器的時代,那就是難以逾越的天塹。這種故事在歷史上,才是最多的。
大漢將軍耿恭帶幾百人困守天山孤城堡寨,面對匈奴人幾萬大軍圍攻,困守一年多,打到最後只剩下十三個人,城還沒有破,還讓耿恭把大漢的援軍給等到了,也讓耿恭帶著最後十三個人回了家。
北宋末年宋將王稟守太原,城中多是百姓守城,連軍隊都沒有多少,面對金國完顏宗翰幾萬人馬圍攻了八個月才破城。破城之時,城內連樹皮都人啃光了。
成吉思汗打金國中都,也就是燕京城,皇帝都跑了的中都城,早已是彈盡糧絕孤城一座,但是強如成吉思汗這般的一代天驕,也只能帶著整個蒙古的大軍圍攻了一年才破城而入,還是城內的人主動投降的,並不是被打破的。城內不僅樹皮都被人啃光了,人肉都被當做食物煮在鍋裡了。
這種攻城故事數不勝數,這些故事才是攻城戰的常態。只要人心不崩,高牆就是天塹。城池如此,綿延萬裡的長城亦如此。
這也是甘奇不願意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攻打燕京城這件事情上的原因所在。他怕的就是自己渾身解數使了無數,人命耗了無數,那座遼國的燕京城卻還巋然不動。
所以甘奇最後還是想出了辦法, 到了這數百裡的延芳澱。
被動的耶律仁先,一邊趕路,一邊焦急等候著派出去的斥候。
斥候終於回來了,奔到耶律仁先面前,稟道:“樞密使,潞縣不通了!”
耶律仁先一臉震驚:“怎麽了?”
“潞縣被賊寇佔了,城頭之上豎起了燕字大旗,牆頭之上皆是賊寇的身影!”
耶律仁先聞言怒不可遏,開口喝道:“醃臢之輩,也敢現眼,本使便是轉過頭去,殺他個片甲不留,殺他個血流成河!”
耶律仁先是真動怒了,他一直迫於無奈不去理會這些烏合之眾,眼看著燕京城不遠了,過了潞縣就到了,這些烏合之眾卻還不識好歹,非要往面前湊,湊上來找死!攻城是不必要的,與其攻城浪費時間,還不如轉頭開一場大戰,把賊寇主力殺個乾淨!
殺光了賊寇主力,潞縣自然就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