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眾女眷在隨國公府直待到天色近晚,方才辭了曲頤,打道回曲府。
臨行前曲老夫人還拉了曲頤的手,遠遠避開眾人,絮絮地說了好一會兒的體己話。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曲老夫人才松開了曲頤的手,由方氏扶著,上了馬車。
回來曲府後,眾人各自回房。
小廚房裡已經備好了晚飯,陸嘉月就在孟氏屋裡,陪著孟氏隨意用了些清粥小菜。
才吃完飯,丫鬟們將桌子碗碟收拾下去,大老爺曲宏回來了。
孟氏見曲宏臉色泛紅,身帶酒氣,遂問:“在哪裡喝的酒?”
曲宏撩起身上的石青色雲緞夾袍的下擺,在暖炕上坐了,春霞捧上滾熱的釅茶和現擰的熱手巾來,曲宏接過熱茶啜了兩口,又用熱手巾擦了擦臉,這才笑道:“梁紹寬的父親今日做七十大壽,正是在他府裡吃的壽宴。”
孟氏聞言,立刻站了起來,追問道:“誰家?――梁紹寬?僉都禦史梁紹寬?!”
孟氏這般急切意外的樣子,讓曲宏頓時心生不悅,面上笑意褪去,淡淡道:“正是,你如此驚慌做甚?難不成我去不得麽?”
孟氏見曲宏面色不虞,也覺得自己的反應似乎太過了些,便硬生生將一句到了嘴邊的“自然是去不得”的話給咽回了肚子裡,盡量和緩了語氣,道:“還是與他少來往些罷,佟白禮和關銘若是倒了,指不定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他呢。”
“梁紹寬盡忠職守,不負禦史職責,”曲宏瞥了孟氏一眼,臉色愈發陰沉,“何來遭殃一說?”
曲宏明知故問,孟氏也不由動了肝火,再開口聲音已不由自主地高亢了幾分。
“佟白禮和關銘的身後是什麽人,連我一個內宅婦人都曉得,你又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兩個可是那人的錢袋子,梁紹寬摘了人家的錢袋子,人家能輕易將他放過?現如今滿朝文武隻怕都避著梁紹寬呢,你倒好,盡上趕著去戳人家的眼珠子,回頭秋後算帳,保不齊梁紹寬遭殃,咱們曲家也跟著倒霉...”
坐在一旁的陸嘉月,不由得心頭一跳。
在她的記憶裡,姨母孟氏從來都是端莊平和,沉穩自持,從不曾有過這般慌急失態的時候。
看來這一次孟氏是真的動了大氣。
兩位長輩起了爭執,陸嘉月自覺作為晚輩在場,實在於禮不合。可若是視而不見,悄悄地溜了出去,似乎也不大妥當。
陸嘉月甚覺尷尬,隻能盡量的把身體向椅子裡縮著,眼睛垂下去看著自己的腳尖兒,恨不得自己立刻變成個透明玻璃人才好。
其實曲宏與孟氏夫妻多年,一直恩愛和睦,甚少有紅臉的時候。此時曲宏也是因為有些酒意,行事言語才比往日衝動了些。
曲宏抬眼看向孟氏。
孟氏正一手撫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一手緊緊握住炕桌的一角,整個人將身子扭了過去,隻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側影。
曲宏看著這側影,心中念頭百轉千回,先是惱怒,再是無奈,最後隻余下了感慨。
這是自己的發妻呵!
為自己生兒育女,操持家事的發妻,二十多年過去了,她也從清秀少女變成了如今的中年婦人,是什麽時候,她的眼角出現了數道細紋,滿頭烏發裡多了幾縷銀絲。
曲宏搖了搖頭,長歎了一聲。
罷了,她也不過是想為曲家圖個安穩平安罷了,又何錯之有?
曲宏站起來,喚了陸嘉月一聲,
陸嘉月忙答應了,也站了起來。 “我先去歇了,你好好陪著你姨母坐會兒吧。”
曲宏說完,自往西次間的臥房去了。
陸嘉月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孟氏,隻能握著她的手,安靜地陪她坐著。
孟氏神色怔滯,紋絲未動地坐了許久,直到內院的二門上清清楚楚地傳來了值夜的婆子們打更的聲音。
孟氏這才似被驚醒了一般,回過神來。
已經二更天了。
陸嘉月實在不忍見孟氏這般傷心,依偎在她懷中,輕聲道:“姨母,您若是有什麽話,還是好好兒地和姨父慢慢說,姨父他不會不聽您的話的...”
“小丫頭,你還小,什麽都不懂哩,”孟氏笑了笑,眼睛裡卻盡是無奈,“你姨父這個人啊,看似通情達理,其實骨子裡不知有多倔呢――罷啦,我一早便曉得他做不到明哲保身,就像他做不到與人同流合汙一般...就由得他去罷。”
這樣的話,前世的陸嘉月肯定聽著糊塗,可是如今的她,早已將一切看得通透。
孟氏是深宅婦人,婦人生平所求,無外乎夫君體貼,子女孝順,過一世平安喜樂的安穩日子。
可是僉都禦史梁紹寬那樣剛正直介的人,在官場之中,恰如一把利劍,插在滿朝文武的心頭。
如今的官場是容不下梁紹寬這種官員的,曲宏與他相交,自然也會為官場所不容。
眼看著安穩太平的生活,很可能會因自己夫君的選擇,甚至隻是一個看似尋常的舉動便被打破,孟氏又怎能坐視不理?
陸嘉月心中戚然,不由想起曲家前世的悲慘結局。
也許正是因為受了僉都禦史梁紹寬的牽累所致?
隻怪自己當時沒有留意梁家的事情,否則眼下也能推敲一二。
孟氏將陸嘉月輕輕摟在懷裡,撫摸著她的肩膀,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去吧,天兒也不早了,快回去歇了吧――我也累了。”
*
因為擔心孟氏,陸嘉月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還特意早起去陪著孟氏用了早飯,又見孟氏要往上房去給曲老夫人問安,便也陪著一道去了。
來到上房,曲老夫人正在用早飯,四夫人方氏在一旁伺候著。
曲老夫人喝了半碗山藥小米粥,吃了幾個素三鮮餡的小餃,擱了筷碗,丫鬟們便捧了溫水來服侍漱口。
曲老夫人忽然指了粥和小餃,對方氏道:“老四昨兒晚上在外頭喝了酒?那早上該吃些清淡的,你打發人去小廚房瞧瞧,若是還有,給他也送些去。”
方氏吩咐身後的大丫鬟寶鈿去了,又轉身笑著回曲老夫人的話,“是,不過也沒喝多少,”口中說著,一雙眼睛卻溜向一旁的孟氏,“原是和大伯一起在外面吃的壽宴,有大伯在,老爺他也不敢多喝。”
“哦?這倒是巧了,昨兒又有哪個親戚做壽?可送了禮去?”曲老夫人想起昨日是隨國公夫人的壽辰,自然也忘不掉送壽禮的事。
方氏笑道:“倒不是親戚,是官場上的同僚...至於壽禮嘛,老爺大約是忘了。”
曲老夫人不由皺眉:“喝了人家的酒,連禮都不曾送,看人家笑話――是哪一位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