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正是曲榕。
曲榕目光先不露痕跡的在陸嘉月身上轉了一轉,再依次給曲老夫人和幾位夫人問了安。
“快別說了,月丫頭小姑娘家家的,哪裡經得起你這樣的頑笑?”曲老夫人先對黃氏笑說了幾句,又對曲榕笑道,“回來啦?今兒不是二十三麽——國子監裡的課假改了時候?”
曲榕笑回:“不曾改了時候,只是今日教授課業的先生午後臨時有事,不曾來監裡,我想著左右無事,便回來給祖母問安,再順便帶幾套厚衣裳去監裡。”
“好,好,”曲老夫人頜首微笑,“你向來最是個孝順的孩子,可見過你母親了?”
“還不曾呢,回來聽說祖母和大伯母、兩位嬸嬸都在園子裡賞梅,孫兒便過來了。”
曲老夫人便揚了揚手,含笑道:“我這裡無事,你去吧,回去見你母親去。”
曲榕似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緩緩行過了禮,告安出去了。
臨去前又悄悄瞥了陸嘉月一眼。
陸嘉月卻是坐著紋絲未動,仿佛一尊冰雕。
就像這暖閣中不曾來過曲榕這麽一個人似的,來或去,皆與她無半分關系。
*
終於有人察覺到了陸嘉月的異樣。
曲英輕輕拉了拉陸嘉月的衣袖,低聲問道:“妹妹,你怎麽了?”
陸嘉月勉強笑了笑,“沒什麽,許是方才在外頭待了久了,這會兒覺得身上有些涼浸浸的。”
一旁孟氏聽見了,頓時著了急,“這怕是又著風寒了——那咱們快回去,讓人熬些濃濃的薑湯來喝了,且先擋一擋寒氣,再讓人去找程太醫來瞧瞧。”
偏曲老夫人聽見,給攔下了。
“別急,月丫頭既說身上涼,那就在這裡喝了薑湯再回去,不然這一趟走回去,再添了寒氣,只怕就愈發的不好了。”
說著,早有人打發丫鬟仆婦們,就在外頭廊簷下用小火爐熬起了薑湯。
陸嘉月怕辣,薑湯裡又添了兩杓紅糖,才算是勉強喝下了一碗。
然而曲老夫人始終是不放心,又命人傳來了軟轎,取了羊絨毯子給陸嘉月裹了個嚴嚴實實,塞進了軟轎裡,由四個小廝抬回春棠居去了。
*
且說曲榕回了二房的院子,二夫人段氏正在裡間暖炕上打瞌睡,段文欣和翠屏玉屏兩個丫鬟在一旁安靜的做著針線。
見曲榕回來,段氏甚是意外,段文欣則自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段氏喚著丫鬟們為曲榕換衣裳,口中問道:“我不是才打發雙喜去國子監給你送吃食去了麽?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其實曲榕回來,正是因為雙喜去國子監送吃食時,無意提及曲家眾女眷午後皆在暗香園賞梅,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曲榕當即便向國子監裡告了半天假,趕回曲府來。
為的只是那日在大伯母孟氏屋裡,匆匆一瞥的那一道柔弱纖纖的身影,和悠蕩在鼻尖的一縷幽香。
後來這些日子,他又回府幾次,卻總沒有機會再遇上。
隻聞其香,不見其人。今日得知眾女眷皆聚於暗香園賞梅,他怎會舍得再錯過?
然而曲榕自不會將實話告訴段氏,便隻將在暗香園暖閣中答覆曲老夫人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段氏不禁蹙眉:“她們也是閑得發慌,跑去賞什麽梅花,且賞她們的便是,也值得你特意去問安的?”
曲榕笑道:“我既回來了,自沒有不去給祖母問安的道理。
” “那也罷了,”段氏語氣淡淡的,又道,“這個時候小廚房裡只怕還在預備晚飯,你餓不餓?先傳些糕點來你吃。”
曲榕點了點頭,翠屏自出去傳話。
曲榕褪了鹿皮綿靴,盤膝坐在暖炕上,又對段氏笑道:“我方才去園子裡,見到大伯母的外甥女了,她也在祖母身邊陪著。”
段氏立刻翻了翻眼皮,沒好氣地道:“那個小妮子,脾氣精怪著呢,也不知道像誰?上回在老夫人那裡吃飯,我好言好語的誇她,她卻擺出一副我虧欠了她的模樣,著實氣人——不過你祖母倒是愛她愛得什麽似的,真是叫人覺得好笑。”
曲榕卻像是沒聽見段氏的牢騷,嘴角一直帶著笑意,溫聲道:“母親和一個小丫頭計較什麽?瞧她那模樣,大約只有十三歲?”
段氏哼了一聲,“可不是?人小鬼大,教人見了便生厭...”
“——母親,”曲榕微微皺了眉,打斷段氏的牢騷,“我瞧著她挺好的,模樣兒尤其標致,並不似母親說的那般難堪。”
段氏聞言滿面訝然,挑眉瞪眼地看著曲榕。
“你莫不是瞧上那個小妮子了?”
曲榕悠然一笑:“以她的模樣,大約沒有誰會瞧不上她的。”
段氏登時愣住。
曲榕則回想著方才在暗香園中,初見陸嘉月的情景。
冰雪琉璃,紅梅浮雲,兩相交映之間,只是一個柔弱纖纖的身影,一張明媚無瑕的面容,卻仿佛能讓周遭的一切盡都失了顏色。
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盈潤,像極了浸在清水之中的兩顆黑寶石。
璀璨通亮,隻一眼,便似能讓人情不自禁地沉緬其中。
一旁的段文欣卻是心急如焚。
她從未在曲榕臉上見到過這種帶有甜蜜意味的笑容,更是從未聽到曲榕對她有過一句誇讚。
她終於忍耐不住,小聲嘀咕道:“陸嘉月只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罷了,哪裡就有表哥說的那樣好?”
曲榕聽了,卻正眼都不瞧段文欣,隻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不無嘲諷的笑道:“她只是沒有母親罷了,父親現好好兒地做著雲貴布政使,哪裡就算得是孤女了?若她是孤女,那些小官小吏家的女兒,又算得什麽?”
這話便說得有些重了。
因為段文欣的父親便是在滄州知府的府衙裡,做著個不入流的秉筆小吏。
“姑母!”段文欣又羞又氣,隻喊了段氏一聲,便再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裡面打著轉兒。
段氏此時來不及去計較自己的兄長被曲榕所輕視,她滿心裡都只在想著要如何才能打消曲榕對陸嘉月的一切念頭。
段文欣見段氏無動於衷,哪還有臉面待得下去?
一跺腳,轉身便跑出去了。
段氏沉著臉,目光緊緊盯在曲榕面上,問道:“你果然是瞧上那小妮子了?”
曲榕笑而不語,伸手自撣了撣身上的夾袍,片刻,才緩緩道:“若說是瞧上了她,卻也不假,若說是瞧上了她父親的仕途前程,才算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