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裡陸嘉月第一次見到玻璃窗子的時候,還驚異了許久。
此時雖不必再驚異,到底玻璃是十分稀罕的東西,她便裝作不知,詢問曲英那窗欞裡透明如琉璃的東西是什麽。
曲英的回答也和前世裡相差無幾。
是三老爺曲宥花了重金從西洋人那裡買來的,為的就是方便曲老夫人坐在暖閣裡,不用開著窗子受風,也能暖暖和和的賞梅。
也幸而三老爺曲宥的生意做得廣,認識幾個西洋人,如若不然,只怕是拿著大把的銀子在外頭也買不來一塊玻璃。
暖閣外的廊簷下,丫鬟仆婦們正圍著小火爐,忙著燒水烹茶。
小丫鬟打起門上的簾子,還未進去,便有一陣熱騰騰的暖意瞬間兜面而來,讓陸嘉月不由得怔了一怔。
及進來暖閣裡,只見當中地下一個紫銅大炭爐,爐中炭火燃燃,烘得滿屋裡熱氣蒸騰。
眾女眷都圍在曲老夫人身旁,說說笑笑,陸嘉月依次見了禮,仍往曲老夫人身側坐了。
曲老夫人笑著指了窗外的梅花兒給陸嘉月看,一時指東邊,一時指南邊,興味十足。
陸嘉月便笑道:“不如我去為老夫人折一枝梅花來吧。”
曲老夫人自然應允。
陸嘉月重又系上披風,辛竹跟在身後,二人出了暖閣,往園中踏雪折梅去。
滿園裡白雪皚皚,紅梅盛放,風姿傲然,似一片片紅雲浮映於雪光之間,說不出的旖旎好看。
透過玻璃窗子,曲老夫人看著在白雪紅梅間穿梭的那道柔弱纖纖的身影,不由笑道:“月丫頭往那雪地裡一走,真似個小精靈兒一般的漂亮。”
眾女眷紛紛跟著讚歎。
正說笑著,三夫人黃氏忽然輕輕“咦”了一聲兒,指了窗外笑道:“瞧那邊來了個人——像是榕哥兒?”
*
陸嘉月在園中找尋許久,終於折了一根形似仙鶴展翅的梅枝,歡歡喜喜地捧在懷裡。
仙鶴為長壽永年之物,意喻吉祥,送這樣一枝梅花給曲老夫人,想來她必是喜歡的。
轉身要回暖閣去,卻忽然聽見似有靴子踩在雪地裡的“吱吱”聲,遠遠地傳來。
且漸行漸近。
陸嘉月並未在意,隻當是曲老夫人打發了丫鬟來尋她,待那腳步聲在身前不遠處停下時,陸嘉月舉眸望去,卻不禁愣住了。
眼前並非旁人,正是四少爺——曲榕。
曲榕頭戴四方巾,身穿靛青緞福紋夾袍,腰間束寸寬的紫絛嵌白玉腰帶,腳下蹬鹿皮綿靴,負手立於白雪紅梅之間,與陸嘉月相顧而對。
容貌雋秀,氣度灑脫,一如前世裡陸嘉月初見時的翩翩少年郎。
陸嘉月不動聲色地望著曲榕,心頭思緒卻如大浪潮起一般翻騰不息。
又見到他了...盡管自己費盡心思的躲避,最終卻還是避無可避。
他果然還是從前的模樣,不曾改變分毫...
是呵!他怎麽會有改變。變了的,只有自己一人罷了!
曲榕忽然微微一笑。
身後辛竹卻著了急,低聲問陸嘉月:“小姐,這人是誰?”
陸嘉月不答,亦回以曲榕微笑。
曲榕眸光微閃,唇角輕輕揚起,舉步緩緩向陸嘉月走來,卻在十步之外停住了。
陸嘉月心中冷笑。
果然還是如前世一般,故作出一副謙和守禮的君子模樣。
陸嘉月自巍然不動,看曲榕究竟意欲如何。
只見曲榕拱手輕施一禮,面上笑意溫柔似能融化四周的冰雪:“請恕在下唐突,不知姑娘是——”
“我家小姐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倒是辛竹先接過了話,一臉的戒備,“敢問閣下是?”
“在下曲榕。”
曲榕一雙明亮如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陸嘉月。
前世裡便是如此,初見那日,他也是這般隻管盯著她瞧,直瞧得她臉紅耳熱,心慌意亂。
可是如今她的心腸,只怕比這園中的冰雪還要冷硬上幾分。
未有絲毫閃躲,陸嘉月抬眸,直對上曲榕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原來是四少爺,我失禮了。”
說著,見了一禮。
“不敢當,不敢當,”曲榕伸手虛扶了一扶,面上笑意愈發深切,“姑娘原是大伯母的外甥女,那麽可隨英妹稱我一聲四哥罷。”
四哥?
陸嘉月心中冷哼一聲,不覺好笑。
大約是自己這疏離的態度嚇著了他?前世裡初見,他可是一口一個月妹妹的喚她,還讓她稱他為表哥呢!
可是對於陸嘉月來說,不論是表哥,還是四哥,都是一樣的喚不出口。
陸嘉月心中漸生不耐,不欲再與曲榕多說, 伸手輕輕理了理懷中的梅花枝,笑得甚是客氣:“四少爺可是來園中賞梅?那請自便吧,我得先去回老夫人的話了。”
說完,不再多看曲榕一眼,帶了辛竹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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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出幾十步之外,就聽身後辛竹輕聲笑道:“原來曲家的四少爺竟是這等好樣貌,一看便知是有才學的。”
陸嘉月睇了辛竹一眼,冷笑一聲,“好樣貌又有何用——你忘了人人交口稱讚的婁文柯了?”
辛竹聽著這語氣十分不善,又見陸嘉月神色肅然,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忙閉了嘴不敢再吱聲兒。
回來暖閣裡,眾女眷正在說笑,三夫人黃氏笑呵呵地道:“可回來了,”又喚丫鬟,“再給表小姐倒一鍾滾熱的茶來。”
陸嘉月將折來的梅花枝奉與曲老夫人,說明梅花枝的意喻,又有眾人在一旁湊趣,曲老夫人捧了梅花枝在手裡,甚是歡喜,只看不夠似的。
陸嘉月坐下,喝了一口熱茶,因方才進來時,似乎聽見眾人口中正提起自己,便向曲英詢問。
曲英笑道:“你方才是不是遇著四哥了?才是三嬸在和祖母說,你和四哥兩個站在梅花兒樹下,倒像極了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壁人呢。”
陸嘉月聞言,頓時冷了臉。
倒把曲英給驚住了。
眾人卻還不曾察覺,都道黃氏說得不差。
這時簾子一挑,進來個人,黃氏抬眼一瞧,便拍掌笑道:“榕哥兒也來了——這不是一對兒壁人到齊了。”
陸嘉月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頓時冷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