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郡,姚府。
姚欽的頭七已經過了。
但姚郡守仍然沉浸在悲傷中,整夜整夜地坐在廊簷下等長子回家。
他執意要等,換誰都勸不回去。
姚鈺便陪著父親,坐在他旁邊跟著吹風受涼。
直到姚郡守病體難支,倒地不起,家人這才慌了神,強行將他抬回房養病。
這幾日,姚鈺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側。
姚郡守總算感到些許慰藉。
哪怕姚欽在世時,他也未曾有一日像庶弟這樣服侍父親。
姚鈺侍疾時,事必躬親,樁樁件件,從不假手他人。
姚郡守喝的每一口湯藥,都是他吹涼了親手喂的。
每晚就寢前,姚鈺也會親自給父親擦洗一番,連貼身侍女都未必有他一半的細心。
姚郡守時睡時醒,每次清醒時,都見到庶子握了卷書守在床頭。
喪子之悲雖痛,但他見姚鈺孝順,心中不免有所改觀,對次子愈發慈愛。
旁人只見他們父慈子孝,紛紛讚歎不已。
姚鈺恭順地聽著,不見半分倨傲。
這般過了多日,姚郡守總算開口道:“鈺兒,你收拾收拾上京吧。”
為何要他上京去?
姚鈺心知肚明,卻作悲戚狀道:“大哥剛走,孩兒放心不下爹娘,還請爹爹容孩兒侍奉左右。”
“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但男兒當以前途為重,眼下正有大好前途擺在眼前。”
姚郡守想到他花出去的那一萬五千兩白銀。
“為父已為你打通關節,只要你按時上京便可赴任。”
他用顫抖的手握緊姚鈺的手道:“京城天地廣闊,我兒此去京城定能施展拳腳,一展抱負。”
姚郡守說得格外懇切。
但姚鈺心中冷笑。
既然知道京城另有天地,為什麽當初卻放他去窮鄉僻壤當縣令?
要不是他追隨江郡守去了林泉郡,恐怕一輩子都不必指望姚家設法拉他一把。
其實,他父親的關愛,京城的職位,原本都不是他的。
姚鈺心中了然,但他恭敬地答道:“孩兒自知資質愚鈍,唯恐言行有失,抹黑門庭,是故不敢造次。”
“鈺兒啊……”
姚郡守盯著他的臉,悵然若失地歎氣道:“你恭謹純良的性子,真真像極了你母親。”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卻故意提到姚夫人。
姚鈺道:“嫡母巾幗氣度,不讓須眉,孩兒拍馬難及。”
“我說的是你的生母……唉,罷了,是我多話了。”
“爹,”姚鈺第一次順著自己的本心發問道,“您還記得我……生母的模樣嗎?”
姚郡守靠著引枕,低頭想了想,緩緩閉眼搖頭道:“為父老了。”
姚鈺的心漸漸變得冰冷僵硬。
“鈺兒,你準備一番便上京赴任吧,為父隻盼你能有所作為,光宗耀祖,姚家今後就指望你了。”
姚鈺突然說道:“鈺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求爹爹成全。”
他巧舌如簧,騙得姚郡守交出來往書信,探知如何打點關系,最終找何人求得官職。
姚郡守隻當他性格謹小慎微,未曾對他有所防備。
當晚,姚郡守和盤托出,姚鈺仔細聽了,暗中留意收集證據。
等姚郡守體力不支,昏昏睡去後,姚鈺從他房裡出來,身上心裡都冷得可怕。
“原來,父親以前就是這樣待大哥的。”
他望著庭院裡寂寥的月色,一顆心也像沉在池塘裡一樣,沉沉浮浮,冰涼徹骨。
今晚,他總算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關愛。
那是父親對嫡子才有的關注。
小時候,他無數次看到大哥坐在父親的肩頭大笑,以為很快就會輪到自己了。
後來,他看到父親考察大哥的功課,便趕緊抓起書去背,生怕父親考到自己時答不上來。
但他背了那麽多書,著了那麽多篇文章,他期待的那一天卻從未到來。
“姚鈺啊姚鈺,”他抬頭望著月亮,喃喃道,“枉你懸梁刺股,苦讀十數載,到頭來卻不如……”
不如讓姚欽一死了之。
他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當真好笑。
他苦苦追求十幾年的父愛,到手時才覺得,父子親情也不過如此。
姚鈺一拂袖,轉身離開了長廊。
夜色中,他的薄唇抿得很緊,好似他的內心正在飽受痛苦的折磨。
但那張唇很快舒展開,反而勾起一絲冷笑。
他不要了。
這一日,連羽解了佩刀,準備出門喝酒時,意外遇到了晏瀛洲。
“晏兄?”他樂呵呵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走走走,咱們一起喝酒去。”
他從未見到晏瀛洲在外飲酒作樂。
這家夥,每天冷著張臉,一出衙門就只知道往家裡跑。
雖說他家娘子如花似玉的,但連羽還是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活到這個份上簡直了無生趣。
悲慘,太悲慘了。
今晚見了晏瀛洲,連羽神使鬼差地生出份使命感來。
“走,今兒個連哥我請客,不喝到吐就別走!”
連羽難得豪氣衝天,一心想挽救失足青年晏瀛洲。
男人嘛,怎麽能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就算在女人面前栽了,大不了哥幾個在酒桌上爬起來嘛!
晏瀛洲果然跟他去了。
連羽大喜過望,叫了碟牛肉和幾碟小菜,興致勃勃地要給他倒酒。
晏瀛洲卻掩住酒盅,說道:“在下有事想請教連兄。”
“哦。”
連羽大為掃興,悶悶地喝了幾杯,嚼了幾片鹵牛肉下肚,心情總算痛快了些許。
好像,能給司獄大人解惑也不錯啊。
“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這段日子,晏瀛洲查卷宗時,查到幾樁懸而未決的疑案,有凶殺有盜竊。
近十年過去了,那幾樁案子依然沒有水落石出。
“連兄在林泉郡待了多久了?”
“十幾年吧。”
連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茬,“咳,別看我長的比較成熟,其實我現在也不算太老。”
晏瀛洲並不關心這些。
他接著問道:“十年前的盜竊案,連兄可有參與?可知嫌犯有何特征?”
連羽摸著下巴想了半天, 緩緩答道:“讓那狗崽子跑了。但我記得,他的手法很快,還有……”
“練過縮骨功?”
連羽一拍腦門道:“對對對!你怎麽知道?他能從很小的洞裡鑽出去。”
當年他們圍捕數月,嫌犯在眾目睽睽之下鑽地洞逃走了,從此再也沒有那個人的下落。
晏瀛洲問道:“他最後盜的是哪戶人家?”
那名竊賊接連盜了好幾戶高門大戶,所有損失加起來超過幾千兩。
被盜的人家聯名施壓,江郡守急得上了火,又摔東西又罵娘,勒令他們趕緊將犯人緝拿歸案。
最後,連羽記得他盜的是……
“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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