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一眾衙役和姚家的下人在下遊發現姚欽的屍首。
他的屍體被泡得浮腫不堪,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經仵作勘驗,斷定他是溺亡的。
姚郡守如何經得起這個打擊?
噩耗一遞回姚府,他就昏死過去,姚家上下無不哭天搶地。
姚欽的屍體被送回府。
姚府掛起白燈籠,上面寫著大大的“奠”字,看著格外觸目驚心。
姚鈺早已換了一身縞素,和幾個弟妹一起,跪在父親床邊等待他醒轉。
姚家成年的男丁唯有他和姚欽。
姚欽身為嫡長子,從小便是姚郡守的心肝肉,姚家眾人都默認他會繼承姚氏家業。
他這一去,生母姚夫人悲痛欲絕。
姚郡守昏迷了大半日才蘇醒,但他一醒過來,張口便是“我的欽兒啊”,惹得幼子稚女哇哇大哭。
姚鈺跪在床前,握著父親的手,哽咽道:“爹爹節哀,萬望爹爹保重身體。”
姚郡守盯著姚鈺的臉,想了半天,喃喃道:“鈺兒?你是鈺兒麽?”
“是,是孩兒。”
“要是能拿你去換你大哥回來就好了。”
說完,姚郡守閉上眼,眼角緩緩流下淚水。
姚鈺心如刀割,雙手無力地垂下,跪坐在地失聲痛哭。
別人隻當他失了兄長,悲痛難以自拔。
幾個年紀尚小的弟妹像受驚的小鳥一樣圍在二哥身邊啜泣著。
過了大半日。
姚郡守好不容易下了床,換上縞素去靈堂,由姚夫人扶著他去見姚欽最後一面。
棺材還沒釘上。
姚欽的屍體散發出水腥味,饒是棺材裡放了無數香料也掩蓋不了。
姚鈺聞得惡臭撲鼻,站在原處低著頭。
但姚郡守甩開姚夫人的手,顫顫巍巍地撲上前,伏在棺材沿痛哭道:“欽兒!我的欽兒啊!”
姚夫人一直在哭泣,被他這一喊,引出更多的眼淚來。
二人一起撲在棺材邊,嘶啞著嗓子喊著“欽兒”,痛哭流涕,幾欲以身相替。
其他人上來勸解,姚郡守傷心欲絕,坐地嚎哭道:“為什麽是我的欽兒?”
姚家剩下的孩子也跟著哭個不停。
姚郡守撕心裂肺,捶地大喊道:“老天爺啊!為什麽不收走老夫的命!只要我的欽兒活過來……”
姚夫人泣不成聲,摟著幼子哭作一團。
棺材被釘上的時候,姚郡守勢要以頭撞棺,被眾人慌忙拉開了。
姚鈺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想,要是今日躺在棺材裡的人是他,姚家的人又會作何感想,會有人為他流一滴眼淚麽?
他的生母早逝,嫡母對他格外冷淡,而他的親生父親,還想拿他的命去換大哥……
不知他死的時候,還有誰會來為他收屍呢?
姚鈺垂著頭,唇角勾起一絲冷笑。
兩行清淚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滑落下去。
一大早,姚家嫡長公子姚欽昨夜醉酒溺亡的消息不脛而走。
阮思聽衛長聲說了,心想,姚鈺應該不日就要頂替姚欽進京為官了。
姚鈺很快就要進京了,而她和晏瀛洲會繼續留在林泉郡。
以後山水迢迢,今生不複相見最好。
因這次死的是郡守家的大公子,桃花郡稍微有點臉面的人家都去姚家吊唁了。
晏瀛洲陪阮堂英一同去了。
回來的路上,阮堂英感慨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姚大公子這一走,他爹娘哭得真可憐呐。”
他看了覺得心裡堵得慌。
他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同樣為人父母,他對別家痛失子女的悲慟感同身受。
阮堂英走了幾步,腳步虛浮,突然扶著牆壁,喃喃道:“要是換成我家喬喬,我一定抹了脖子……”
話音未落,他的嗓音已帶了幾分顫抖。
“嶽父慢點。”晏瀛洲忙攙住他,勸慰道,“喬喬一切安好,您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阮堂英點點頭,緩緩直起身,勉強答道:“賢婿啊,以後喬喬就托付給你了。”
晏瀛洲答了聲“是”。
“我這些年啊,腿腳愈發不聽使喚了,雖然眼下還經營得動鏢局,但我知道我已經老了。”
“嶽父大人……”
阮堂英又心酸又欣慰地說道:“一轉眼,喬喬都長那麽大了,我和她娘不服老也不行。”
“我阮堂英這輩子,沒乾過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臨到老了一想,我最自豪的便是有喬喬這樣的女兒。”
晏瀛洲點頭道:“喬喬什麽都好。”
“嗯!”阮堂英用力點點頭,表情變得有些悲戚,“但是我知道,我遲早要比這孩子早走很多年。”
他猛地用雙手抓住晏瀛洲的手臂,懇切地說道:“好孩子,以後我和她娘不在了,喬喬就只有你了……”
晏瀛洲被深深觸動了,心中感動,又有幾分傷感。
“不必勸我寬心,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我阮堂英過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到老這個還看不開嗎?”
阮堂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角的皺紋好似刀鑿般深刻。
他看到晏瀛洲眼中的堅定後,這才緩緩松開晏瀛洲的手臂。
“讓你見笑了吧?”阮堂英乾笑幾聲道,“我們男人之間就本不必說這些婆婆媽媽的話。”
“但是我只有一個女兒,她是我的心頭肉啊……”
阮堂英臉上帶著笑容,眼裡漾起模糊而幸福的傷感。
“女兒嫁人那天,我的心被割走一半。她娘撲在我懷裡哭,流著眼淚送喬喬上了花轎。”
“我也痛啊!”阮堂英笑道,“但我一個大老爺們,我能說出來麽?”
晏瀛洲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認真說道:“喬喬也是我的心頭肉。”
“好好!真好!”
他仰頭大笑起來,一邊大力拍著晏瀛洲的肩,一邊悄然抹去眼角的淚光。
阮堂英是個直來直去的糙漢子, 一輩子活在刀光劍影中,從來沒向任何人服過軟露過怯。
衛長聲一直以為,自家師父永遠只有兩種表情。
要麽大笑,要麽大怒。
但他今天在女婿面前卻像變了一個人,嘮叨婆媽不說,還變得脆弱得不堪一擊。
晏瀛洲心緒激蕩,定定地看著嶽父。
阮堂英終於緩過神來,笑著問道:“賢婿,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嶽父太囉嗦了?”
晏瀛洲搖了搖頭,緩緩道:“我爹爹與嶽父年紀相仿吧?”
阮堂英愣了愣,答道:“晏兄比我略長幾歲。”
“瀛洲剛才在想,”晏瀛洲低下頭,“要是我爹還活著,他會跟我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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