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衝入飯莊,顯然早有了大概的情報,當下就將談論糧價的商賈和吏員抓了起來。隨後又眼神兒四掃,專撿那些衣著華貴的商賈盤問。
何瑾一身晃瞎眼的裝備,自然惹得兵丁們注目。
可他身旁連那些東宮侍衛,都穿著黑綢緞子的衣裳,明擺著來頭不小。讓那些兵丁明白這少年不好招惹,只是隱隱圍了起來,也沒如何唐突呵斥。
不一會兒,海澄就被兵丁請著親自來了飯莊。一看原來是何瑾,臉色頓時變得很古怪:“何?......”
“何必如此啊!大人......”
何瑾卻不想暴露身份,沒等海澄開口就鬼嚎了起來,一副悲天搶地的模樣:“蒼天明鑒,在下只是老老實實吃個飯,又沒賒帳耍賴的,怎麽就要被抓進大牢啊!”
然後他就趁機湊到了海澄的耳邊,交代他不許暴露自己的身份,繼續哭嚎:“哎呀......官府到底還講不講王法了,我們小老百姓吃飯都不得安生,可真沒法兒活了啊!”
一看何瑾這街頭潑婦的架勢,海澄那臉登時就黑了:“何......你這官人,究竟要怎樣?官府行事,自有官府的道理,你若沒通倭違令,自然不會抓你。”
這話表面是說給眾人聽的,實際上還是在向何瑾解釋:此番我下令稽查港口,只是抓捕通倭違令的商賈,並不是在胡亂擾民。
何瑾哪管他這個,當下就反駁道:“抓人可是要講證據的,官府也得講理不是?就算我是商賈,難道就該平白被抓了,然後上堂挨頓板子、交納了銀兩才能被放出來?難道我是商賈,我就有罪了不成?”
“自然不是每個商賈都抓!”
海澄也煩了,伸手一指港口的貨船,道:“那些明令違背禁海的商賈,如今就下海經商的商賈,自然是要抓的。”
“你,你......”何瑾一聽這個,明顯氣得臉都紅了,一拍桌子道:“你要這麽說的話,那就......算你有道理好了。”
圍觀的百姓一聽,滿腔的期望頓時落空:原以為能看場神仙打架,小官人替我們撐腰呢。沒想到剛開始氣勢挺足,可才兩句話後,就中看不中用了。
何瑾就不滿意了,招呼著眾人道:“哎哎,你們都別噓氣啊,至少我跟官府講理了。你們有道理,也可以敞開來說說嘛......”
有他這麽一帶頭兒,商賈百姓們就覺得有了些膽量。
其中那個被鎖住的商賈,就大聲開口道:“老父母,商船下海就要坐牢,這算哪門子的道理?再說,朝廷不是都說要開放海禁了,我們又何罪之有?”
何瑾就唯恐天下不亂,道:“對呀,海知縣你說人家有什麽罪名?”
“哼!......”海澄真是越看何瑾越煩,真覺得這小子雖有點小聰明,卻成事不足,全用在了敗事有余的本事兒上:“朝廷的確有開海的意思,也派了宣撫大人前來考察試行。”
“可朝廷終究還未頒布詔令,縣衙也未貼出公告,你們就敢下海走私貿易,這不是違背大明律法是什麽?”
說到這裡不由又望向何瑾,意有所指地言道:“就算朝廷要打破祖製,開放海禁,也得先有個穩妥的章程!”
“你們說是正經貿易,可出海通倭結匪了該如何?還有,挾裹著大明的貨物流出海外,可曾向朝廷繳納了課稅?”
一下子,那商賈就啞口無言。
唐伯虎卻詫異地看了一眼海澄和何瑾,發現兩人雖然脾氣不對付,可在這點上卻是有些共識的。
何瑾也意識到了這點,就托著下巴道:“老父母,你前半句話是有道理的,開海也需有個章程。可我們非但有自己的道理,還有吃飯的危機。”
說著,他就拉過剛才旁邊的老船工,道:“就比如這位,生來就在這月港,先前我也聽了他講了,家裡根本沒有田地,只能偷偷摸摸出海找營生。”
“你查抄了那些商船不要緊,商賈們家裡都有糧食也餓不死。可這位老船工三天沒有營生,就要上街上討飯,難道大人要讓月港百姓都成了乞丐?”
老船工這會兒都快哭了:小官人,你特麽別害我成不?以後,我再也不敢在外邊兒吹牛逼了......
好在海澄的確一心為民,適才沒想到這個問題,此時經何瑾一提點,便軟下口氣向那老船工問道:“老丈,除了出海跑貨外,你難道不能乾些別的正經營生?”
老船工當時就跪在了地上,磕頭如搗蒜道:“老父母,不是小老兒好吃懶做,是除了會出海真沒別的營生了啊......就月港這麽一片地方,除了出海還能幹什麽?”
“不錯,月港的支柱產業就是出海貿易,才能養得起這麽多的人口,維持本地的繁華。大人不讓出海,街上所有跟出海的生意全都要關門,人人都會淪為赤貧乞丐。”
說到這裡,何瑾還忍不住譏諷了一句,道:“百姓口口聲聲稱呼知縣為老父母,可你這位知縣,難道是後爹?”
“何大人!......”這下海澄再也忍不住了,脫口而出道:“那你究竟想如何!”
這話一出口,何瑾也怒了,一震衣袍言道:“不管你是出於公心,還是死腦筋的認知,反正本官知道天大地大,百姓能吃上飯才最大。把兵都收回去,抓的人也全放了!”
“何大人!......”
“你放不放?”何瑾這下又一拍桌子,用了點力,登時拍散了桌案,道:“你要是不放,本官就上書朝廷,彈劾你這狗官目無尊卑,擾民攪事。不出一個月,吏部的罷黜文書必然會送到你案桌上!”
“好!.......”這下,那被抓著的商賈,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道:“原來何大人才是好官,是為我們著想的老父母啊!”
“不錯,何大人心思仁善,真是活菩薩下凡......”
“何大人惦記著我們生路,我們給大人磕頭了!”
“......”
不待海澄如何反應,大堂裡的百姓就一個個跪在了地上,磕頭感謝何瑾的大恩。
海澄看著何瑾那志得意滿的嘴臉,滿心的憤怒和憋屈:愚民!本官這樣做,才是為了你們好。他這個毛頭小子,知道個屁!
可無論心裡如何翻江倒海,牧守一方的執念終究佔了上風。
海澄悲戚環顧一周後,才冷硬開口道:“何大人,你的確官階比我高,權勢也比我大。可陛下的聖旨,只是要求本縣全力配合大人,並未說要聽命行事,你這宣撫還沒節製地方官的權力。”
“不管怎麽說,國法無情,觸犯了律法就當處罰!大人既然要彈劾,那就上書彈劾罷!”說著,海澄就向身後捕快衙役下令,道:“將那些人全都抓到大牢,船上的貨物也全都扣了!”
“海伯言,你這是要與本官為敵?”
何瑾當時臉色就鐵青起來,咬牙切齒道:“利用我彈劾上書的時間差,也要將這些商賈、商船給扣了?”
“不錯!”海澄已一副打算轉身離去的架勢,道:“屆時就算被吏部罷黜、朝廷問罪,本官也問心無愧!”
“哦?......”這下何瑾就歪了腦袋, 悠悠盯著海澄若有所思:這老硬邦的鹹菜疙瘩,雖說平日也跟我上強,可這次好像有些不一樣啊......
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直到海澄明確開口要告退的時候,何瑾都沒想出個所以然。
可秉著‘不乾掉你也要惡心你’的原則,他忽然嘿嘿一笑,就湊上前小聲地問了一句:“對了,海知縣,你之前不是說我聲名狼藉嗎?那現在覺得我在月港的名聲,是不是要比你好很多?”
海澄聞言臉色不由一僵,神情也黯淡起來。可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不帶感情地躬身行禮道:“下官告退......”
“走吧走吧,你認了死理,我也沒辦法。”
說完,他就轉向了百姓,一副為民請命的模樣,慷慨激昂道:“大家夥兒放心,本官回去就彈劾那狗官,太可惡了,簡直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