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港轉了一圈兒後,回來就差不多未時了。
到了家中何瑾也沒說什麽,唐伯虎卻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向面色陰沉的何瑾言道:“大人,海知縣雖執拗了些,也不知變通。可今日所為,也算依律辦事......難道真的要針對他,上書彈劾?”
“針對他?......”一直冥思苦想的何瑾,顯然這會兒沒心情搭理唐伯虎,敷衍回道:“針對他,我能有什麽好處?”
“至少......可以挽回今日丟失的顏面?”
唐伯虎就傻眼了:你可是正四品的高官耶,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七品縣令給頂撞了,難道不要面子的啊?
“面子啊,有必要的時候要,沒必要的時候就不要了......哎呀,以前你多高冷,現在怎麽這麽煩人。”抱怨到這裡,他忽然就定定看著唐伯虎,道:“對了,你身上有沒有錢?”
“屬下......”唐伯虎更加傻眼了,還有點想哭:我要是有錢,能不要臉地在你家白吃白喝、低三下氣受你羞辱嗎?
另外,你談話一向這麽跳躍嗎?有沒有錢,跟剛才這個話題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老大一心煩,就會想著數錢。只有數著錢,心情才能平靜下來。”端木若愚這會兒,正好從縣衙回來了。
然後,他就上前掏出了一疊寶鈔,明顯時刻準備著。
何瑾也很自然地接了過去,放在桌子上一張張數著。點鈔的手法,讓唐伯虎看了都有些吃驚:這速度,比多年的老帳房還熟練,甚至還富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和韻律......大人你對這錢財一物,是真愛啊!
一遍點完後,何瑾心情就好了許多,繼續開始第二遍,同時開口向端木若愚問道:“怎麽樣?”
這問題完全沒頭沒腦,而且唐伯虎記得,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何瑾也沒給端木若愚交代啥任務。
可端木若愚卻隨即開口,道:“衙門裡的那些胥吏衙役,對這位新來的海知縣,可算是恨之入骨了。不過,街面上的百姓對這位新知縣,評價倒是挺不錯的。”
“這不可能!”唐伯虎今日親眼所見,街上的百姓對海澄如何有意見,當即反駁了一句。
端木若愚也不計較,道:“怎麽不可能?這位海知縣比我們早來了十一天,上任後就讓人撤了衙門的門禁柵欄,還將衙門的院牆鑿了幾個洞。”
“撤了衙門柵欄可以理解,為了不阻擋百姓喊冤。可將院牆都鑿幾個洞,又是個什麽意思?”
“那樣一來,百姓在外面大聲喊冤的話,他在簽押房恐怕都能聽見。就是怕那些胥吏衙役欺下瞞上,耽誤他為民伸冤......”
何瑾卻一下猜出了海澄的用心,解釋一句後示意端木若愚:“你繼續,別讓這個官場白癡亂了思路。”
端木若愚聞言,不由看向幽怨的唐伯虎,笑了一聲後才繼續言道:“海知縣上任後,就開始為百姓伸冤,他明斷是非,明察秋毫。而且挑選的案子,都跟欺壓百姓的胥吏有關,很是雷厲風行趕走了一些汙吏。”
“百姓們久冤得以平反,自然拍手稱快。挾裹這一聲勢,海知縣在衙門裡也可謂說一不二,威望不小。”
唐伯虎聽到這裡,不由拊掌激讚:“想不到大明還有如此清官,幸甚幸甚,真當浮上一大白!”
何瑾卻抬頭看了他一眼,雖然沒開口,可眼神卻明確傳達了一個信息:白癡!
然後讓唐伯虎想不到的是,端木若愚也搖了搖頭,歎息道:“是呀,這樣表面看海知縣風頭無二,可胥吏衙役從來不在明面上與大老爺相鬥,都是暗地裡陽奉陰違耍花槍。尤其關鍵時刻,就會將大老爺坑得尿血......”
“已經有這個苗頭兒了。”何瑾就笑了一下,道:“今日在港口抓人的時候,那些衙役兵丁們,根本不搭理我這個宣撫說了什麽,仍舊執行了海知縣的命令。”
聽到這裡唐伯虎再也忍不住了,道:“難道他們服帖聽命,都不對嗎?”
“當然不對。”何瑾根本懶得解釋,同時也為了考校端木若愚,就努了努嘴道:“若愚,你跟他講講。”
“海澄縣的錢糧帳簿,我隻粗略審核了一下,便已看出海澄縣沒多少田地,全靠暗地裡走私貿易才養活了這一方百姓。”
端木若愚就思忖了片刻,然後言道:“那些走私貿易的豪門大戶,多多少少都是有關系權勢的,有的幕後之人,比知縣不知厲害了多少。”
“此番海知縣突擊月港,假如那些衙役兵丁真的歸心,自然會勸阻。因為如此一來,得罪了那些商賈,就得罪了他們背後的豪門大戶。得罪了那些豪門大戶,就得罪了幕後的朝廷高官。”
“就算那些朝廷高官們不出手,可以後海知縣的政令,恐怕都出不了縣衙。豪門大戶和衙門胥吏被逼得聯起手來,一地知縣只能坐困愁城,生生被坑死。”
這一點,是從未進過官場的唐伯虎,想都想不到的。
可就在他嘴唇喏喏,不知該說些什麽的時候,何瑾又點評補充了一番,道:“很正確,但還不全面。你忽略了那些海商集團,那些人手下可有不少亡命之徒。”
“而且,他們可不會講什麽官場情面,權謀爭鬥。殺人放過都乾過了,再弄死一個知縣,也不算什麽大事。”
“何大人,你是說......海知縣還有性命之憂?”唐伯虎臉色更加慘白。在他這種文人的世界裡,從未接觸過如此陰暗殘忍之事。
“當然有好不?......”然後何瑾就跟看傻子一樣,看向唐伯虎道:“海寇也是人,也要有錢才能吃喝的好不!”
“海知縣這次斷了他們的生意,就相當於搶了人家錢財。奪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都不懂?”
“真是可惜了......”端木若愚聞言就痛惜地搖搖頭,道:“我還打聽過海知縣的家,聽說他為官清廉,堂堂七品縣令隻食粗茶淡飯,平時買肉都很少。”
“穿的還是夫人縫補的麻衣,孩子都入不了私塾,只能由他親自去教,卻也因公務繁忙......唉!”
一聲深深歎息,面上全是無奈的樣子。
可隨後,端木若愚就有意無意地瞟了何瑾一眼。卻想不到,發現何瑾正直勾勾地盯著他,一臉的揶揄。
頓時,氣氛有些尷尬了。
然後胸無城府的唐伯虎,還根本沒有察覺,隻著急地開口道:“何大人,大明能有這麽一位清官不容易,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何瑾這下臉色就更揶揄了,順口言道:“叫爸爸......哦,沒事兒,反正你也不知道爸爸的意思......不是,我就奇怪了,剛才你不是還說,我也得要面子的嗎?”
“面子肯定沒命重要!”唐伯虎一聽就炸了,更加焦急道:“也不對,屬下的意思是大人心胸寬廣, 都不介意海知縣的衝撞,自然也會仗義出手的,對吧?”
“嗯......”何瑾就托著下巴想了想,吃飯一樣咂摸道:“這話還算有點水平,不過比起若愚來,就差了些火候兒。”
唐伯虎這才想到,端木若愚剛才無緣無故說起海澄居家貧苦,原來也是在向何瑾求助。只不過人家是不作聲色地勾起何瑾的同情心,自己這裡就光憑嘴胡說,手段境界高下立判。
也就是這一刻,唐伯虎深深感覺自己雖說學富五車,可在為人處世、實務權謀上,簡直就如一介懵懂無知的幼童!
曾經驕傲的那顆文人之心,開始慢慢裂開了縫隙。
然後他躑躅半天,最後憋著通紅的臉,伸出手強忍濃烈的羞恥和抗拒,道:“要,要不大人再摸下屬下的手?......”
頓時何瑾就驚了,一臉的驚恐:“你,你要是個女的,是不是慢慢還會自薦枕席?小虎虎,哦,不......唐寅兄啊,撿起掉了的節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