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尋過來的時候,甄志謙已議事完了。
耿奉和歐陽歷從書房推門而出。
歐陽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偉岸美須髯。
許是年紀外貌,均和甄志謙相近,在甄柔印象中他極為得甄志謙信任,時常出入宅邸議事,堪為甄志謙身邊第一大謀士。
甄柔一眼認出了歐陽歷,又瞥了旁邊的耿奉一眼,領著阿玉他們等在廊下。
看到娉婷而立的甄柔,歐陽歷心下一歎,垂下眸來。
耿奉看到甄柔,嘴角卻翹起了,旋即也垂了眸,掩下眼中得意。
“女公子。”二人一起在廊下推手一禮。
甄柔微微頷首,等二人拾階而下,讓出門口之後,方留下阿玉在外等候,徑自帶了那兩名侍人奉賀禮進去。
侍人將漆盤恭敬放上長案,躬身埋頭,悄聲地退了出去。
“吱呀”一聲輕響,門從外關上。
屋子裡只有嫡親的伯侄倆。
甄柔坐在耿奉和歐陽歷先前跽坐的莞席上,與甄志謙對案而坐。
甄志謙苦暑,這時的天雖然早晚已有了些涼意,他還是日夜用冰不斷。
書房四禺都放了消暑的矩形冰塊,在門窗緊閉的書房內,冰化水沁出一室的涼爽。
彼時,天將近午時了,太陽升高,熱氣逐漸竄上來。
甄柔難按急切心緒,一路疾行到此,不免生了一層薄汗。
坐下感受到室內的涼爽,甄柔身上的熱意漸消,心緒鎮定了下來。
她揭開漆盤上的白紗,向甄志謙稟道:“伯父,這是齊侯之子,現任袞州刺史的曹勁,送來的賀禮。”
甄志謙掃了一眼漆盤上的玉飾,點頭道:“恩,我已經知道了。只是這曹勁雖轄袞州一個州郡的軍政,實力不俗,可惜他雖是嫡子,卻非嫡長。現在的齊侯夫人,深得齊侯寵愛,也有一子,並且比曹勁年長半歲。”
說著,不由看了面前花容月貌的甄柔一眼,隻覺可惜搖頭。
也越發覺得正如耿奉說的,曹家雖勢大,曹勁身份上卻到底比不上薛欽已是世子了,有一爭天下的機會。
甄柔按甄志謙一貫謹小慎微的性子看,以為甄志謙擔心曹勁非繼位的世子,不能代表齊侯曹鄭的意思,所以對曹勁的示好不敢輕易下定論。
於是也不左顧而言他,直接單刀切入道:“伯父,侄女認為即便示好只是曹勁的意思,但是有曹勁在中斡旋,齊侯又不真是一個莽夫,他怎麽會放著可以兵不血刃統一徐州的機會,偏要勞民傷財?”
甄柔說的陳詞激昂,甄志謙卻聽得極為不耐,隻認為甄柔是一再忤逆他,沒有將他這個伯父放在眼裡。
甄志謙冷眼看著甄柔說完,突然開口道:“一口一個曹勁,處處幫他說話,這次你生辰他還送禮,我看倒是奇怪!”
甄柔心口一燙,以為甄志謙已知道了什麽,頓時緊張了起來,後又一念,她在薛、陶眼皮底下救曹勁,甄志謙害怕受牽連定會大怒,但若是知道曹勁為報恩贈了自己一信物,答應自己一個條件呢?
一念至此,甄柔下意識撫上胸口,感到玉璧的存在,要不就此說了出來?
甄志謙見甄柔緊攥心口,深深低頭,也意識自己說得太過,畢竟一個大家女公子,一個一州郡太守,想要私下見面確實乃天方夜譚。
此外,他也並不想和甄柔的關系鬧得太僵,也知自退婚一事後,他們伯侄的關系已大不如前。
他早有心挽回,卻一直苦於無機會,如今……
甄志謙心中一動,驀然一歎,道:“哎!阿柔,伯父豈會不知,你一直大力推薦曹勁,不過是告訴伯父,我們不需要再依靠薛家支持,可以和曹家結盟對麽?”
甄柔正決定全盤托出,不想甄志謙先開了口,她抬起頭,只見甄志謙滿臉歎息之色。
似乎這中有些隱情?
念頭閃過,但甄柔已經對甄志謙這個伯父心冷了,她並不置一詞,隻冷眼旁觀甄志謙接下如何編說。
甄志謙到底身居一城之主多年,自是看出甄柔眼中的質疑,他心中微惱,面上卻不顯,寬袖一拂,旋即站起,緩緩走到窗前,面窗而立,說起了一段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
“……以曹譚為首的十常侍橫行朝野,在職時以搜刮暴斂、驕縱貪婪見稱。”
甄柔知道曹譚其人,服侍過兩代帝王的大宦官,與齊侯曹鄭的生父為同胞兄弟,後將齊侯曹鄭過繼為自己的養子,當然從輩分上也就算是曹勁的祖父了。
正因為曹家人乃宦官之後,才會時至今日,也遭天下詬病一聲“曹賊”。
甄柔如今對曹家人正是興趣,不由正了心神,看向甄志謙,聽他繼續說來。
甄志謙說:“……你祖父時為三公之一,無法容忍曹譚等人禍亂朝綱,於是和門下的士大夫聯名上書,列數十大罪證要求革除宦官參政,卻不想反被曹譚他們汙蔑結黨營私,上書的三十八名士大夫遭到報復,被血洗二十六人!你祖父也因此被罷免回到祖籍彭城, 最後鬱鬱而終。”
甄柔自幼沐浴祖父榮光,卻不想到還有這一門官司,忍不住問道:“為何我從未聽過?”
甄志謙轉身看向甄柔道:“此乃你祖父生平最悔恨之事,他的得意門生盡數慘死於那次黨禍之亂,連自己也被曹譚這些宦官害死。可無奈形勢不比人,我和你父親不能報父仇,只能在家中禁言此事。”
甄柔深吸口氣,實難置信,“所以,曹家是我們的仇人?”
甄志謙沉重點頭,道:“不錯,曹家就是我們的仇人!生為人子,我如何與仇人為伍?”說時想到自己胞弟的性子,倒也據以實告道:“怕是你父親在世,寧願丟了祖宗基業,也絕不會與曹家人為伍!”
想到英年早逝的父親,甄柔深深閉眼。
甄志謙卻又添了猛料。
“曹鄭會被詬病‘曹賊’,起因也是你祖父。你祖父雖被曹譚陷害歸鄉,但是曹譚卻早你祖父病逝。當時曹譚被封列侯,他病亡後,自然有曹鄭這個養子繼承侯爵,你祖父聽聞後,就說了一句‘認宦官為父,又一個曹賊’。後來,不知此話如何就傳了出去,曹鄭也就成了‘曹賊’。世人皆知,曹鄭最為忌諱自己出身,我們甄家卻讓他綁上這樣一個時時提醒他身份的汙名,你認為他豈會真心與我們結盟?”
說完,甄志謙自出了一身冷汗,隻覺萬幸。
他差點就被曹勁的示好晃了眼,忘了還這一茬。
若不是耿奉及時提醒,他定會得罪了薛欽,到時兩邊不靠,他真是成了甄家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