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潮收回大戟，不動聲色甩一甩有些發麻的手腕，開始細細打量眼前這位俊男子，看上去很文弱，但實力極強。

　　兵器上講究一寸長一寸強，能以一柄刀接下蓄滿力道的六十斤大戟一擊，並且留在原地談笑風生的，豈是黃蠻小兒?

　　秦觀潮道:“你武功不錯，何苦要屈居於山賊之流?不妨隨我參軍入伍，我向太守舉薦你做個騎都尉，騎五花馬披重甲，為朝廷效力，豈不是光耀門楣?”

　　以短刀硬捍大戟的白狐兒臉正是顧徐行，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苦笑說:“秦將軍，可不是我不想報效朝廷，實在是朝歌城那位韓千歲的所作所為觸犯天怒人怨，昨個兒我就夢見一位老神仙要我去砍了韓京貂的腦袋，為百姓積一樁功德，以後還能拿這顆腦袋位列仙班呢。怎麽樣，秦將軍，有沒有興趣陪我一道去那天下第一城看看?”

　　秦觀潮啐了聲，罵說:“小子，既然你油鹽不進，別怪我不客氣。”

　　顧徐行說:“聽說秦將軍原本有機會到江南道一帶做個一郡遊擊將軍，積累上幾年軍功必定可以成為陷陣第一的無雙猛將，結果因為沒給韓千歲送五十大壽賀禮，給貶到端國最荒涼的北海郡做小將來了?你就不憋屈?你效忠的天子，你效忠的國家，根本不在乎你，你還愚忠個屁！”

　　鏘一聲，秦觀潮不再給顧徐行機會說話，大戟一挺便朝他刺過去，顧徐行身後的黑衣們早就撤退，此時樓上只剩此二人。

　　顧徐行身子一矮，斬馬刀向上磕著這杆大戟，火星爆閃，明亮的火花在黑幕中濺開，又紛紛不止如雪般落下。

　　大戟就勢往下砸落，顧徐行持刀格開，又揮刀猛砍回去，雙方手臂微震，然後分開。

　　顧徐行抖了抖手，撕下一塊布將手掌與刀牢牢纏在一起，隨後腳掌猛跺地面，身形如箭般向秦觀潮衝來。

　　刀影如雪片般隨處出現，顧徐行出刀速度陡然加快，手持笨重大戟的秦觀潮在狹窄空間內施展不開，隻能被動格擋。

　　接連的金屬撞擊震得秦觀潮掌心發麻，而顧徐行刀勢一陣勝過一陣，似乎有不罷不休之勢，要將秦觀潮的大戟硬生斬成兩截才肯停。

　　秦觀潮又接了幾記，終於怒吼一聲，渾身的氣勢陡然拔高了幾層。

　　這位精壯漢子在被動的防禦中，回憶起近些年被韓京貂為首的閹黨打壓抬不起頭的落魄光景，恨由腳底生，直衝天靈，身子便是一頓，握戟的手臂陡然一浪，照著顧徐行抽了過去。

　　顧徐行心中一驚，沒想到秦觀潮寧肯冒著被自己砍上一刀的風險也要反擊，身形一瞬間凝滯了下，便飛快收刀去硬抗這記大戟。

　　他可還沒做好死的準備，自己一刀砍過去，秦觀潮最多重傷，倒不致死，可要是秦觀潮六十斤的大戟抽在自己這小身板上，八成就屍首分離了。

　　嘭的一聲，顧徐行眼看著手上的刀身被大戟力道彈壓得一彎，隨後翻折，自己整個人像被疾速奔騰的戰馬撞了一般，從小樓的半空中掀飛出去。

　　半空中，顧徐行調整好姿態，在落地一瞬間便滾進簷角的陰影裡，消失不見。

　　秦觀潮握著大戟跳下來，環顧四周，卻發現那小子沒了蹤影。

　　被黑衣們騷擾得潰不成編的一隊精騎僅剩六人，紛紛朝秦觀潮靠攏過來，詢問下一步的動作。

　　秦觀潮大戟朝詠鳳樓一揮:“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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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詠鳳樓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名叫紅藜的青樓姑娘收好一柄精巧匕首，拍拍衣裙從裴太守的屍體旁起身，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裴太守留在樓內的幾名軍士剛要拔刀，下一瞬，那位始終立於陳宗棠身後富家翁打扮的管家陡然出手了。

　　也沒見管家從何處抽刀，只見空中劃過一道圓滿的半弧，顧挺神形如電，乾淨利落地解決掉軍士，隨後提刀割下裴太守的腦袋，從三樓丟了出去。

　　那些還沉溺於溫柔鄉的富家膏粱子弟哪裡見識過這等血腥場面，連靴子來不及穿便在女伴的尖呼聲中狼狽奔逃。

　　詠春樓外，一隊軍士提刀而至，與不遠處領著六騎趕來的秦觀潮會和，將陳宗棠等人圍困在樓裡。

　　秦觀潮大戟才提在手中，忽覺身後有異，回頭看去，不知何時，剛才那名白狐兒臉小賊又提刀出現了。

　　顧徐行朝他們吹了聲長哨，隨後身形暴起，一人一刀拖地奔走，上前劈殺。

　　秦觀潮身邊的軍士反應過來，立即放箭，但顧徐行騰挪閃避比靈猿還要敏捷，轉瞬就與眾人拉近了五十步距離，刀身帶起的罡風撲面而至。

　　秦觀潮甚至看到那白狐兒臉嘴角的一抹壞笑，若非有武功傍身，實在是小白臉一個，卻沒想到喊打喊殺凶猛至此，比之當年自己殺入敵營連挑七將的勇猛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徐行抬刀打落幾支箭矢，腳掌猛踏地面便騰空躍起，秦觀潮的大戟從斜旁刺出，直插顧徐行胸口，若是中了，十成十的就要給他扎個透心涼。

　　顧徐行還沒做好以命換命的打算，當下歪了歪身子，避開這招攻勢，落地後身形再次炸起，揮刀斬向秦觀潮的腦袋。

　　秦觀潮將笨重大戟凶悍一掄，似乎與斬馬刀針鋒相對，刀鋒與戟尖猛磕了下，隨後兩人身形錯開。

　　秦觀潮身邊的軍士甚至來不及插手，兩人眨眼已經對拚過一輪。

　　顧徐行眼睛微眯，手中斬馬刀不再避閃，直接向前砍中大戟，秦觀潮將大戟向身後一蕩，又向前猛砸回去。

　　顧徐行看似吃力不住被迫打退出去，雙腳在地面滑出兩道轍線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單手撐刀，身子陡然一浪，在濺起的塵土中身形一衝再衝，速度幾乎提高了一倍。

　　秦觀潮見來者不善，口中低喝一聲抬起手中大戟，戟身隱約震出層層疊疊的微妙弧度，鏗鏘作響。

　　只見大戟直走偏鋒的向著顧徐行腰腹部刺去，一旦刺中了，定要攔腰將人斬斷。

　　顧徐行不敢輕敵，空閑的左手猛然按在刀背上，將刀身偏轉與戟身碰撞彈開。

　　彈開的一瞬顧徐行右手緊握斬馬刀再次發力，以大戟為圓心巧妙劃出一道半弧，腳踏地面與持戟的秦觀潮欺身貼近。

　　與戰場斬敵將如同探囊取物的秦觀潮不同，顧徐行這一身功夫都是在晉州城的市井巷弄裡搏出來的。

　　顧徐行不動時宛如一個白臉書生，一旦動起手來就是個狠辣匹夫。

　　他父親也就是陳府管家顧挺曾道，自己這兒子天生便是習武的料，眼神好、耳朵靈、手快。尋常人打架，看對方高不高大，而像顧徐行這種身子，看的就是對手的破綻，如果再拜上個名師，將來即便在廟堂上成就平平，也能在江湖搏得個武學宗師的稱謂。

　　顧徐行與大戟秦觀潮纏鬥一番，也沒佔到太大便宜，又不好直接越過大戟近身傷他，這樣一來自己整個後背都要留出破綻，他顧徐行一番大業還未成，豈能這樣掛掉，實在不劃算。

　　於是他沒有再著急出刀，而是弓腰側了側身子，避開秦觀潮冷不丁踹來的一腳，這才一刀撩起，找準了位置，要砍斷對方握戟的右臂。

　　沒想到秦觀潮同樣反應迅速，隻是將身體稍微調整了個角度，大戟便再次從一個刁鑽角度陰毒襲來，顧徐行要是不收手，難保腦袋還是心窩就要給戳個大窟窿。

　　他也不貪功，身子一扭，左手再次貼上刀身，刀尖抵住戟尖，雪白的刀身彈壓出一個近乎崩折的弧度，繼而顧徐行借著一彈之力抽身如羽箭般後撤，退出大戟的攻擊范圍，腳尖一點繼續後滑，拔起身形撞向即將形成合圍之勢的一名軍士，將其撞飛。

　　隨後顧徐行身影再次沒入黑暗，他大笑道:“哈哈哈，好功夫，不過老子不與你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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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州城門，十幾名酒販打扮的漢子在暴露身份後，俯身從押運酒水的木牛流馬中抽出彎刀，朝著把守城門的軍士殺去。

　　這木牛流馬原本是由千年前的西蜀縱橫術士諸葛大家所造，當年諸葛大家為實現北伐大業，特意設計了能日行三十裡的木牛流馬，一架車便能運糧五石，使得西蜀二十萬北伐軍能在千裡奔襲後仍立於不敗之地。後來西蜀覆滅，木牛流馬的器械也開始流傳到民間，到端朝已成為隨處可見的運輸工具。

　　在夜色掩護下，把守城門的一隊軍士很快便被這夥酒販抹了脖子，關閉的城門吱剌打開一條縫隙。

　　摘取鬥笠扎好抹額、臉色呈現出不正常白的顧江寧朝漢子們點點頭，轉身這批肌肉精壯的漢子便提刀摸上了城門樓。

　　顧江寧嘴唇微抿，負手於身後，便向著城內走去。

　　白色抹額飄起在夜風中，額間一枚紫梅印在月光下變得愈發清楚，青年衣袂翻飛，連跨七步，吟誦成詩:

　　“門庭斜對太守窗，零落衰條傍晚江，何須血染朱紅色，自是人間第一流。”

　　吟完，顧江寧不自覺仰天大笑起來，自己年少成名，一出生時按照北海郡舊例要抓鬮，他抓的便是一卷書。

　　這讓落榜數次的顧挺激動了許久，認定是老祖宗庇佑，要給子孫博取一個功名。

　　顧江寧也沒辜負出生時抓著的那卷書，三歲便可識字， 六歲可作詩，九歲已通讀聖人經，十二歲時聲明播遍北海郡，他作的詩雖還未顯鋒芒，但已經讓朝歌那邊不少儒學大家感到驚豔絕倫。

　　顧挺的老東家陳宗棠更是斷言，此子成年後若是前往朝歌參加科舉，頭榜三甲必有他一席，無論國子監還是景陽學宮都得搶著要。

　　卻沒想到幾年後顧江寧的一首打油小詩意外流傳出去，詩中一句“舉國盡諂媚，赤化不如菩薩蠻;滿朝皆義子，肝膽應繼張孝全”。

　　詩中張孝全便是大端史官為前朝列的佞臣榜第一人，暗暗嘲諷了九千歲韓京貂，徹底惹惱了那位權閹。

　　顧江寧自十六歲起接連三次科舉考試，無論寫出多麽錦繡華麗的文章，都注定被刷下榜單，後來得知便是北海郡郡守童綸得了九千歲的指示，刻意打壓自己罷了。

　　想到這些年受的窩囊氣，顧江寧忽然意氣風發起來，這等世道，還讀他娘個屁的聖人書，端朝的官兒，不做也罷！

　　他輕輕卷起袖管，拿起火折子將一支注滿火藥的衝天爆竹點燃，隨後一聲刺耳的爆鳴，爆竹衝上夜空轟地炸開了。

　　顧江寧甩甩手腕，並未刻意數著步子，隻是在走到第七步，身後的城門樓突然炸了鍋，數不清的短打裝束的持刀漢子殺入城中，最後一刀斬斷了城門樓最高處那杆‘端’字大旗。

　　端朝在晉州經營兩百年的宏圖霸業，此後隻有說與山鬼聽。

　　顧江寧兀自向前走著，腳下不留足跡，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時，隻是朝著黑暗角落裡揮揮手:“抵死不降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