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面上有一層薄霧，夕陽透著霧亮得發紅。

　　天馬上黑了。

　　日落時分，城裡分外熱鬧，挑著扁擔叫賣紅薯的老翁，揮搡著乳白蒸汽端出滾燙餛飩的店跑堂，脂粉洋溢的青樓大小花魁老鴇龜公，無一不在昭示著晉州城的熱鬧與繁華。

　　城門將閉，催促入城與著急出城的百姓很快擠得水泄不通，城門樓的守將不得不分派一批軍士下來維持秩序。

　　晉州城外，一夥酒販遠遠地吊在隊伍後面，為首一名戴鬥笠的瘦削青年抬頭看了眼城門。

　　鬥笠青年頭上扎著抹額，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就連肌膚也透著一種病態的白，身形要比同齡人瘦弱得多，不時還會以手掩口咳嗽幾聲。

　　他的目光從城門移向門樓，又從門樓轉到烽火台，一一掃過挺槍站立的軍士們，嘴角有些無意識往上勾了勾。

　　眼前這座飽經滄桑的古城，巍巍城牆綿延數裡不止，牆面有數不盡的刀斧劍砍痕跡，看著就好像種了一輩子地的樸實老農民的臉，談不上雄偉或壯闊，卻有著自己的情懷。

　　傳言天下第一城，現今端朝帝都的朝歌城城牆長百十余裡，牆身高十丈，重甲士兵在上方巡邏走動，宛如行走在雲端。

　　朝歌城建城千年來不知經歷多少王朝更替，連續六朝在此定都，城內更是物華天寶霞氣蒸蔚，冠蓋滿京華。

　　尋常人頭次來到朝歌城，看到天下第一城的巍峨城門漆金畫棟，兩股皆要戰戰兢兢，不自覺要跪伏下去。

　　天下第一嗎?

　　瘦削青年嘴角有些不屑的一撇，心想著早晚有一天，自己要登上那朝歌城的牆頭，把它踩在腳下，去看看究竟是城高，還是我高！

　　距離城門越來越近，遠遠地能聽到裡面各種酒肆，茶坊，腳店以及街頭小販或者耍雜賣藝者的叫賣吆喝聲。

　　車馬人流在城門有秩序的接受檢查，青年一行推著裝滿酒水的輪車入了城。

　　……

　　……

　　晉州城東南有一條僻靜的巷子，巷子盡頭有座院門緊閉的老宅，顧徐行此時正躺在宅頂上。

　　琉璃瓦所覆蓋的簷下掛著數列角燈，磚石間L的矮牆上鐫鏤有古獸飛雲，簡樸而不失大方。

　　傍晚的涼風吹得顧徐行有些困倦，他抬手將嘴邊的狗尾巴草仔細正了正，複又將雙手縮回袖袍裡，望著西方天際那抹紅光，眼裡呈現出火焰般的色彩。

　　暮色四合，白狐兒臉被照得無比紅潤，像出嫁女子臉上的紅妝一樣。

　　屋簷扯出長長的影子在地上拖動，顧徐行身邊籠罩著深沉與黃昏的平靜。

　　終於，黑暗佔據了一切，萬物都失去了自己的形狀，然後溶成漆黑一片。

　　院裡有棵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一群老鴉成群結隊落在樹冠上，像一片片墨點子似的，此呼彼喝，聒噪不休。

　　不知什麽時候起，亮著一根火把，舉火的人來到院中，點燃了一座巨大的火盆。

　　火光衝天而起，漸漸映出院中上百道黑影。

　　黑影清一色黑衣短打，腰上挎著雪亮的斬馬刀，肅然而立，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塑。

　　有人說了句:“時辰差不多了。”

　　緊接著，宅頂上身段修長的男子飄然落地，接過一把斬馬刀，在手中提了提，隨後看向院子裡的人。

　　這些熟悉的面孔一一落進眼中，顧徐行清楚地記得是如何看著他們的眼睛從希望變成絕望，繼而演變為憤怒。

　　當今天子十歲即位，

行徑荒淫無道，曾為搏寵妃魏氏一笑，登上朝歌城烽火台縱火戲諸侯，更在天下興建驛站兩千，隻為一日將產自嶺南漳州的龍眼送達朝歌。　　除此外，年輕天子又親信宦官，疏離諍臣，致使朝權被以韓京貂為首的閹黨把持，忠義之士有志不能揚，帝國大廈百孔千瘡，即將傾覆。

　　當憤怒和不滿超過了一定限度，就連像狗一樣生存下去都成為某種奢求的時候，人民就會站起來反抗。

　　短短一年時間裡，看似強大的端朝發生幾十起暴動，數百萬人脫離統治參加起義軍，曾經所向披靡的端朝騎兵不複當年之勇，無力挽救危局。

　　此時的端朝就像一堵腐朽不堪的泥牆，隻要再踢上一腳，就會轟然倒塌。

　　顧徐行揮了揮手，身後便有人將一壇酒遞來，眾人齊齊舉起手中的酒碗。

　　顧徐行提著酒壇為他們斟酒，倒空一壇複一壇，清冽的酒水不時傾灑在地上，水聲像珍珠灑進玉盤裡，映照著一輪若隱若現的圓月。

　　七月十五，陰門大開，百鬼夜行。

　　將酒壇中最後一點酒水斟進自己的酒碗，顧徐行端起來，與眾人一時相對無言。

　　稍後，顧徐行清亮的嗓音在黑幕裡響起:

　　“今夜，我要與大家做的事，雖向死而生，卻要為晉州百姓開萬世太平！”

　　院子裡，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院中瘋狂燃燒的巨大火盆，熱浪翻滾，黑煙衝上了天空。

　　火光映照著顧徐行一雙丹鳳眼桃花眸，狹長而勁利，俊美非凡。

　　他說:“或許，你們當中有些人的名字我還叫不出來，心中有些虧欠。但今日，赴死不易，生亦大氣。不僅僅是為我們自己，也為了生我們養我們的這方土地，為所有我們熱愛的人。”

　　院中所有人握起了拳頭，肩膀顫抖著，激動地望著那張比花魁還惹眼的白狐兒臉。

　　“是家中獨子的，有父母要贍養的，有妻有子的，去城門策應顧江寧，剩余人，隨我殺裴按。”

　　顧徐行看著院中黑壓壓的人頭說道。

　　人群裡，有人哭著走了出來，有人挺著胸膛驕傲地掃視眾人站到前排的空地上。

　　“飲下這碗酒，活著回來！”

　　“同生共死！”

　　黑影齊齊怒吼，聲如雷動。

　　傾灑的酒水從他們嘴角滑落，便隨手將酒碗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殺！殺！殺！”

　　無數的刀鋒高舉，映射在火光中，這片天空下。

　　顧徐行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隱約有殺機，右手舉刀在半空中揚起:

　　“開門，我們――出發！”

　　宅門發出嘎吱的響聲，沉重緩慢地打開一道幾人寬的縫隙，上百道黑影飛快衝出，沒入黑暗裡，悄無聲息，朝著極遠的、燈火通明的街巷奔襲而去。

　　有些人，從不畏死。

　　……

　　……

　　今夜，晉州太守裴按在詠鳳樓宴請晉州豪紳陳宗棠，來往詠鳳樓的城中大小名流均受福澤，得以在中元之夜與晉州父母官共同賞月飲酒。

　　七月十五中元祭祖的習俗起源於前朝贈羊寓教的說法，道門祖庭龍虎山認為這天是地官赦罪日，佛門說法則是我佛歡喜日，無論何種說法，每到中元節，民間均會舉辦各種祭祀活動，盛況空前。端朝國子監祭酒夏知秋的一首詩更將中元節推到與清明重陽同等地位:南海燈船徹曉明，遊觀士女夜傾城，飄零萬州鴛鴦影，想見香階劃襪行。

　　詠鳳樓裡鶯歌燕舞，三樓一席圓桌上，陳宗棠與裴太守比鄰而坐，陳府管家顧挺在一旁拱手而立。

　　裴太守身後、樓梯、詠鳳樓外皆有甲士戍衛，但並不顯壓迫，熱鬧氣氛絲毫不輸一條街外正舉行中元廟會的觀雨亭。

　　太守裴按與陳宗棠碰杯飲了口，隨後酒杯重重磕在桌沿上:“姑娘們呢?怎麽還他娘的不來！”

　　詠鳳樓的老鴇哪敢怠慢，還不是姑娘們塗那些個脂粉費時間，這邊太守一怒，那邊就趕緊催著一眾年輕俊俏的小姑娘們上來了。

　　身段妖嬈的姑娘們捧著胸口嬌嗔道:“冤家，這麽快等不及了呀，奴家這不就來嘛。”

　　六七個姑娘圍住年逾半百依舊老當益壯的太守大人，又有幾位姑娘湊身去找晉州第一豪紳陳宗棠，樓上一時間鬧騰起來。

　　顧挺安靜候在一旁，面容很淳樸，低頭望著鞋尖，眼觀鼻鼻觀心，倒真是個老實本分的陳府管家。

　　一桌子好菜隻上了一半，裴太守已經被姑娘連灌數杯酒。

　　每喝一杯，太守就要嬉笑著在灌酒姑娘彈性十足的胸脯上捏一把，然後輕佻地說誰誰又比以前多了幾兩肉，走路可別累著。

　　正喝得盡興，裴太守胡亂抓著一位姑娘，隻覺得姑娘皮膚彈性極佳，睜眼瞧去，原來是摸到一座挺拔山峰了。

　　被摸到的青樓姑娘讓眾人瞧著，饒是常常遇見這種被客人揩油的輕薄事，卻還是紅透了臉，氣喘起來。

　　裴太守呵呵笑著，伸手捏起姑娘的俏下巴，調戲道:“果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蔚為壯觀啊。美人兒，本官都要看不見你的臉了，來來來，快一記泰山壓頂壓死本官得了，嘖嘖。”

　　姑娘滿面緋紅，盡管心中極度厭惡這張糟老頭子的死皮相，但顧忌對方的身份，她還是伸手嬌嗔著推了對方一把。

　　這一推更讓裴太守心神蕩漾，猛地伸手托住姑娘那對峰巒，緩緩推揉過去，隻恨手掌太小。

　　青樓姑娘起先還有些半推半就，約莫是裴太守使對了力道，不多久姑娘就細細喘息不反抗了，太守又將姑娘一把攬進懷裡，不許她亂動，按著纖細小手摸來摸去。

　　姑娘也異常溫順，如蔥五指任由太守把玩著。

　　陳宗棠在一旁讓美人喂著酒，看到太守大人一隻手已經從青樓姑娘領口深入，就要替那對肥碩玉兔解開束縛、飽覽景致，感慨道:“裴大人，你懷中那位可真是盛世氣象啊。”

　　青樓姑娘在裴太守懷中已然雙目迷離，看得太守一陣心神蕩漾，渾身有壓不住的邪火亂竄。

　　裴太守問道:“小美人在詠鳳樓叫什麽名字，如此尤物，本官竟今日才遇見。”

　　姑娘輕輕吐氣如蘭道:“奴叫紅藜，前些日子才來到詠鳳樓的，大人自然沒有見過。”

　　裴太守聽著妙人兒清脆的嗓音，臉色更是紅潤，又斟了杯酒給她，姑娘豪飲而盡，絲毫沒有尋常女子忸怩做作之態。

　　裴太守大笑，一旁的陳宗棠笑說:“不知大人覺得，紅藜與那涼州城頭牌花魁魚璿璣相較，誰更勝一籌呢?”

　　裴太守愣了下，回憶起這位魚璿璣，當年自己初任晉州太守，途經本郡的郡都涼州，被郡守童綸拉去銅雀樓設宴款待，宴席上便請來了這位花魁舞劍。

　　花魁膚白如玉、身段婀娜，讓人眼前驚豔，根本不是人間俗物所能相比。

　　魚璿璣在那場宴會上以劍伴舞，跳了一支胡旋舞，裙擺翻飛，便是如今回憶起來裴太守仍覺得難忘。

　　再低頭看懷中的妙人兒，裴太守腹中那股邪火倒是壓下去許多，搖搖頭道:“比不得，魚璿璣乃是仙子入凡，豈是這等風塵女子可比?饅頭叫板大餅，自不量力。”

　　說完，裴太守絲毫不管不顧懷中女子羞惱得漲紅的臉，斟滿一杯酒便仰頭獨自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