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崔白對扮成好古兄的劉葳,一直沒有那種虎兕在柙的感覺。
來到這個世界,成為守夜人的基層小卒不過三月。完全體會不到遼國軍機府在一百多年中,與大宋守夜人之間使用刀劍與謀略的互相撕咬。而作為有十年經驗的暗戰行動人員,又總是有意無意地輕視這個世界的對手。
初十那天,在東水門外的大路上,劉葳已經給自己上過一課。然而最初的警醒過後,化身為張好古的劉葳仍然使崔白不知不覺中放下了戒備。曹督主為了使崔白能夠獲得劉葳的好感與信任,設計了巧妙的開局。然而這種設計,也反過來解除了崔白對劉葳應有的心防。交流,總是互動的。
最大的問題,就是崔白從內心並未將劉葳當作有威脅的敵人,甚至經常站在他那一方去考慮問題。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人是敵國的重要人物。哪怕是在汴京城,在守夜人的控制當中,但他的利益訴求,他的行為動機,還從來沒有得到確切的證明。
雖然這種局面未必會對曹督主交給崔白這個任務的初衷造成什麽負面影響,但崔白卻很難適應自己只是棋局中一枚唯命是從的卒子身份。崔白是可信賴的守夜人——崔白得到了劉葳最大限度的認可——崔白可以近距離觀察劉葳的言行——守夜人最終可以通過崔白與劉葳的互動實現對劉葳的甄別。這個鏈條也許是很高明的設計,但崔白覺得不舒服。
酒足飯飽之後,等好古兄回了隔壁,崔白坐下來詳詳細細地將今天的報告寫完。其中特別提到了張好古在裡瓦子與天機府人員交換了情報,並附上憑記憶畫出來的頭像。但對於密書的內容,崔白仍舊隻字未提,他還是不願意暴露自己已經掌握了天機府使用中的一套密碼。
……
正月十三,卯時二刻,汴梁城的天氣一改前幾日小陽春的感覺。
天還沒亮,但壓得極低的厚雲,已經被城中稀疏的燈火映照得泛著黯淡的黃色,快下雪了。
崔白和崔虎順著城牆根跑到新鄭門時,剛開的城門處影影綽綽地有群人在爭執,將城門內的大街堵住半幅。這種事情,本來該城門口的軍士來管,奇怪的是,十來個老兵卻都站在一邊,不理會,只是擋住圍觀的人不讓近前。
崔白本不欲多事,卻在晃動的火矩光芒下,看到一張熟臉。
宋七,原先東水門外小魚市的魚牙子,人稱“白泥鰍”的,也是青龍社的人。
崔白略一示意,身後的崔虎也跟著他擠到守城兵丁身前,從腰裡悄悄摸出守夜人的腰牌,在領頭的老軍士面前晃了晃。老軍士恭恭敬敬地退開一步,就讓出位置來,一邊在崔虎耳前低聲道:“西城黑水社的跟東城青龍社的,因為車魚進城在講數。”
進城的青石板大街一側,停著六輛騾子拉的四輪大車,兩尺高的車廂裡,都放著十來個三尺高兩尺多直徑的木桶,木桶外都用蒲草厚厚地包裹著,為了防止桶裡的水上凍。
兩撥人,都有二三十,隔著五尺遠對峙,離水車近的那撥領頭的就是宋七,矮半頭的宋小九也站在他哥哥旁邊。
“烏棒!青龍社跟你黑水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待要怎樣?”宋七拿條白木短棒,在領頭的騾車轅上敲得“梆梆”響,嚇得駕車的兩頭大青騾刨著蹄子往後退。
被叫做“烏棒”的黃臉漢子滿臉的不忿:“鼠有鼠路,蛇有蛇道,老子忍你們很久了!青龍社連規矩都不講了麽?一天最多兩車!今天有你爺爺在,
多一車也不要想進城!” “你個褲襠裡鑽出來的黑貨!”宋七張口就罵,“也不滿京城打聽打聽去,規矩?規矩就是我青龍社定的!你不服去開封縣衙門口擂鼓,杵在這兒有卵用!讓路!”
聽到這裡,崔白心中跟明鏡一樣。青龍社如今大大增加了每天從大河岸邊向汴梁城中運送車魚的量,管著西城這片幾個大魚市的黑水社忍耐不住,專門在城門洞裡堵路來了。
原本不關他事,但如今曉得青龍社社首已經換了玥兒,而這增加車魚入市的緣故,崔白也清楚,不由得就覺得似乎也跟自己扯上了關系。正在躊躇要不要讓守城門的軍士上前干涉一二,那邊陣勢卻突然亂了。
兩幫人對峙之中,火把又照得不太分明。從黑水社隊伍後面,火光沒照到的暗影中,不知道誰扔出了半截磚頭,也是趕巧,正砸在宋小九頭上。就聽一聲悶響,宋小九一聲不吭,就軟倒在騾車輪子邊。
等宋七急忙俯身看他兄弟時,身後二三十青龍社的幫眾,也不知道誰帶的頭,發一聲喊,拿著根白木短棒就衝上前去,頓時跟黑水社混戰在一起。
局面一亂,崔白卻越發冷靜,隨即就盯死了黑水社隊列後面。果然就看到一個身影在火把的陰影中脫離了隊列,不進反退,悄悄地順著城牆根兒就要溜。
“把他拿下。”崔白對身旁的崔虎一努嘴, 自己就向著混戰的中心衝了過去。
要製止這幫烏合之眾的群毆,其實就一句話的事兒,以守夜人軍使的身份命令守城門的軍士上去連威懾帶動手,省事得很。但崔白心中臨時有了個計較——現在“擺渡人”特組人手不足,與城內外的暗眼又沒有直接的管轄與通信渠道,而青龍社既然都是玥兒的手下,這兩天又派人跟蹤自己,算是有了幾個“熟人”,不如暫時拿來為我所用。
崔白一過去,就專撿黑水社的人下手。關節技,手刀,連環出手。一片痛呼與悶哼聲中,也就十來息時間,身邊就倒了一片,“兩軍”陣前頓時被清出塊空場。
“都住手!”崔白一聲大喝,將被叫做“烏棒”的漢子左臂擰在身後,壓著他肩頭,將頭摁在青石地面上。身旁還放倒了好幾個黑水社眾,要麽手臂脫臼嘴中叫喚,要麽一動不動地躺倒在地——是被掌緣斬中頸動脈,暫時暈了過去。
“公子!”青龍幫中有人認出了崔白,卻正是昨天與宋小九一起跟在馬車後面的人。宋七正蹲在地上,將小九的頭擱在膝上檢查,抬頭看見崔白,也楞了。在東水門外大路上,宋七是見過梁家腳店店小二崔三哥的,崔白還經常從他管的東水門小魚市上買魚。
崔白見眾人都已經停手,也就松開烏棒,卻豎起左手食指放在自己嘴邊對宋七示意,見他明了,才又開口道:“小九沒事兒吧?”
宋七搖搖頭,宋小九自己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頭上破了一塊,血淌到了臉頰上,卻已止住,看來並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