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古兄當先騎在毛色象緞子一樣光滑的黑馬上,頭都高出房簷之上了。時不時地彎腰低下頭來左右看,一直出了巷子,又走上南北向的寬闊大街,他才回頭道:“這幾天在汴梁城中逛,總覺得富麗奢華得跟做夢一般,總覺得哪裡不對——這樣才正常嘛。”
王楷從後面策馬過來與崔白並行,接口道:“也不能這麽說,汴梁外城也不少大片大片的平民百姓居住之處,好多房子還不如這片呢,都是草頂。但卻不是如此衰頹,一點人氣都無。”
好古兄道:“南朝縱橫數千裡,人口億萬,人人都得衣食無憂麽?”
王楷道:“不敢說人人衣食無憂,士農工商,只要各安其位,各勞心力,總是有個盼頭。”
好古兄晃晃他的大腦袋,幽幽地說:“南朝土地豐袤,冬無嚴寒,我聽說南方有一年兩熟甚至三熟者,真是讓人羨煞,然而亦不能人人免於饑寒恐懼。如我遼國,近來人口滋多,水旱不時,可墾之田已窮盡,女直又連年侵吞……”
頓一頓,好古兄說出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來。
“這天下,恐怕要亂了。”
崔白心中暗自警醒。好古兄這一番借題發揮,不象是有感而發,倒象是處心積慮要找個機會,不吐不快。他隻身來到汴梁的目的,恐怕不是那麽簡單。然而,遼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遼國朝庭,又有什麽變化,卻不是崔白這個小小的守夜人軍使能夠知悉。
“找地方吃酒去!”好古兄高聲道,一掃先前的沉鬱。
在汴梁城中,不管什麽時候,要找酒吃,都是最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情。
往南就是穿城而過的汴河。這段內城中的河道,因為密布平橋,已經行不得船,河堤上栽滿柳,春日間夾岸一片嫣紅,所以一向被呼為“桃花洞”。
河上有道六跨的平橋,橋礅都是青石,迎流雕著獸頭,橋面用大木排列架設,足有六丈寬,其上鋪著三合土,以便車馬來往。橋北順著河堤,一溜都是酒樓妓館,旗幡招展。
一處院落,用竹竿編成外牆,裡面露出幾處錯落的青瓦頂,在高樓林立,幾無立錐之地的內城,顯得格外的清雅。
“就是這兒了。”好古兄一馬當先,就到了竹籬中間開的一扇柵門之外。麥秸葺成的雨遮上,一面酒幌迎風,三個大字,“會仙友”。
一行六人進了門,夥計迎上來,將馬牽去別院照料。迎賓小哥問過有無預約,就將眾人引入臨水的一間閣子。閣子不大,四面有窗,若是春秋佳日,把酒臨風,看汴河淥水,倒是有番情趣,可惜河冰未消,白茫茫蓋著新雪,卻無甚可觀。
“到了汴梁也有幾日了,卻還沒機會聽小唱。”等酒過三盞,好古兄指指正在彈撥琵琶的小娘子。這種酒店的規矩,剛開席時,先是一套女樂,曲調多歡快喜慶,是個敬客勸飲的意思,並不單獨再收錢。
而所謂“小唱”,卻是店裡有身份的姑娘姐兒,以歌喉見長,或以吹竹管相伴,甚至有隻用檀板擊節者,基本是清唱。唱詞,就是“長短句”。
一旁伺候的博士,聽客人開了口,就揮揮手,讓琵琶、弦子都退出去,俯身問張好古道:“卻不知貴人有無中意的姑娘?”
“蜀中粗鄙之人,初到帝京,還要博士費心介紹。”好古兄雖謹守著他蜀地暴發戶二代的身份,卻也知道在什麽地方說什麽樣的話。要聽小唱,自然需作出副斯文樣子。
茶酒博士先告了罪,
退出去不一刻,就領了兩人進來。當先一個小姑娘,隻十二三歲年紀,穿著件湖藍色對襟窄袖絲袍,又套著蔥綠的紗褙子,盈盈一禮,口稱“藍翠兒見過諸位貴人”,在席前腰圓的漆敦子上坐了。後面一位,卻是個乾瘦老者,一身青袍,手中拿著幅紅牙板,只是靜立在藍翠兒身後。 “噠”地一聲牙板輕響,藍翠兒輕啟檀口,曼聲唱道……
“並刀如水,
吳鹽勝雪,
纖手破新橙。
錦幄初溫,
獸煙不斷,
相對坐調笙……”
字正腔圓,嗓音清越,若不看她面容,隻道是位少年公子,渾不象未及笄的少女。
“噠、噠噠……”檀板清脆。
“低聲問向誰行宿,
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
不如休去,
直是少人行~”
唱至下闕,藍翠兒卻換了聲,歌喉如乳燕呢喃,漸低如密室低語。
而到末句,青衣老者將檀板收了,從腰中抽出一支短短的篳篥,輕輕地吹起相和,骨管發淒冷,漸微如漸遠。一曲已罷,卻似還有余音繞梁。
“啪、啪、啪……”張好古以掌輕擊面前的桌面,“正是撓到癢處,卻又道不出妙在何處?奈何!”
王楷端起酒盞,自顧自飲了,才說:“黃河九曲,終至於海。小令雖是文藝之小道,但其中的百折千回,欲言又止,一唱而三歎,也就我華夏之邦能得其中之妙。”
好古兄看一眼王楷,“你這是嘲笑我乃蠻夷!”
又一指崔白:“崔賢弟前天在豐樂樓上吟出的斷句,‘雖複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正是說盡了少年意氣,唯恐無所為的心事,愚兄我佩服!”轉頭向崔白叉叉手,接著又道:“但你問問他,這首情詩,他能解得多少?”
崔白一聽,這是因為自己還是個雛兒,被鄙視了嗎?
當下一舉手中酒盞,向好古兄一示意,先飲了,道:“那小弟我就試著說說,如果好古兄覺得不錯,還請飲三盞。”
張好古先飲了一盞,笑道:“賢弟如果能道得為兄口中說不出的那點感觸,別說三盞,就是三瓶,我都飲了!”
崔白將酒盞輕輕放下,問:“好古兄可明白,藍翠兒唱時,前後闕不同聲?”
張好古想想,“有點感覺,卻道不出。”
崔白道:“因這詞的上闕,是男兒所見,而下闕,是描摹小娘子之語。”
“並刀,並州即如今我河東太原府,襟四塞而控五原,自古兵家必爭之地。並刀之名,不是太原出好鐵,而是太原出帶刀的好男兒!”
“吳鹽,吳地為當今天下最膏腴之處,所謂‘蘇杭熟,天下足’。”
“新橙,福州方物,巨舶從海上載來,經江淮而入汴,都中重之。”
“此三物,不遠萬裡,匯於纖纖一手之中,而執刀破橙的小娘子,恐怕並不知道。只是看在一旁的公子眼中,就憶起宦遊萬裡的過往。美人在眼,錦幄中銅獸熏爐已溫,絲竹之聲輕奏。好古兄你想一想,假使你是這位男子,過去的半生當中,日日漂零於江湖,沉浮於宦海,一日不得閑。而今夜軟玉溫香當前,作何想?”
張好古沉吟不語,已是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