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語氣一轉,道:“低聲問向誰行宿,這是誰問?小娘子問眼前男子啊,‘今晚你在哪兒住呢?’為什麽要問?因為男子見夜已深,錦幄中熏籠已燃,是小娘子該歇息的時候了。而他又不確定她的心意,於是猶豫著站起來告辭。小娘子這一句‘今晚你在哪兒住’,卻並不是真想要答案……”
“話一出口,小娘子就後悔了。如果這男子回答說‘早已安排好下處,明日還要早行’,那該如何再說?所以,小娘子不等回答,急匆匆地脫口而出,‘已是三更,街面上露重霜滑,行人斷絕,不如,你就不走了吧!’”
一時座中無語。
良久,張好古深深地歎一口氣,道:“千裡萬裡的風雪,若換得一夜的相聚,也是幸事……”
“拿酒來!換大碗!”
“酒來了。”隨著一個溫婉的聲音,閣門被輕輕推開。
捧著一個經瓶的女子,一身素衣,面上不施粉黛,只在耳邊各有一粒小指頭大小渾圓的珠子。初看上去仿佛二十來歲,而以崔白的眼力,卻能看出她眼角極細的魚尾紋。
“小女子蘇眉,祝諸位貴人新春萬福。”放下那隻瓷州窯白地黑花畫魚龍紋的經瓶,婦人盈盈一禮。
不由自主,在座諸人就都離座回禮。這個婦人,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氣質。夕陽西下時的閣子中,似乎因她的到來而生光明。
哦,也可能不是因為她的氣質,而是因為她的名字。
蘇眉,十幾年前在白礬樓成名的花魁。與她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不知道有多少風流才子,高官貴人,而這些都還不是重點。
重點是,汴梁市井間一直流傳的一個說法。當今官家,與她關系特殊。而正因為得到了官家的青睞,早在七八年前,蘇眉就退隱了。
這閣子裡的六個人,除了張好古,都算得上是汴京“土著”。而好古兄,一直就向往南朝的文華風流,更不要說他還是大遼間諜頭子,耳目靈通。可想而之,蘇眉這個名字,對所有人造成了多強的震撼。
“還請諸位貴人恕妾之冒昧。”蘇眉微微一笑,眼光稍稍一轉,使閣中每人都覺得是對自己說話,哪怕是一身閑漢打扮的宋小九,也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忽略,“剛才聽聞這位公子點評藍翠兒所唱劉少白所作的《少年遊》,妾頗有所得。今天的酒,都是我請。”
既然說到了自己,崔白又施一禮道:“小子崔白,在蘇大家面前獻醜了。”
侍兒小哥來來往往,又將桌上的菓子重新鋪陳。茶酒博士開了新酒,溫好卻是蘇眉親自把盞。一輪過後,日輪西沉,閣子內外燈燭燃起,座中人談興漸濃。
張好古道:“曲子詞興起這三百年來,寫盡旖旎風光,辭盡其妙,唯不聞盛唐之壯聲。”
蘇大家頷首,“詞者小調,本是胡聲,流行於裡巷,發揚於教坊,原是調笑侑酒之余。自殘唐以來,雅客名士方寄情於此,又常為悠遊宴飲中的交際之道,本難登殿堂。”
崔白看看蘇眉,卻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詞雖小調,卻是時代的寫照。我倒是希望這天下,一直如今日之繁盛,才子佳人,能沉醉在春風萬裡之間。”
蘇大家聽了,微一失神,轉顏笑道:“崔郎一語道破。卻不知崔郎最中意哪一首詞?且待我勉力敷衍。”
崔白心中狂喜,蘇眉剛說出身份時,他就在期待著這一刻。這個時空的天王巨星座前獻唱,這是什麽感覺!剛要張口,
卻突然一楞。 在“前世”,《宋詞三百首》之上,篇篇都是精品啊。但問題是,崔白根本不知道,如今哪些詞曲,已經傳唱天下,而又有哪些,永遠不會再出現。比如剛才那首《少年遊》,本應是徽猷閣待製,提舉大晟府,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周邦彥所作,傳說還與眼前這位蘇大家及當今官家有關——不,不是蘇大家,在那個時空,是李大家——然而,剛才蘇眉說起時,卻道“劉少白所作”……
一瞬之間,崔白腦中翻了幾個來回,這事兒,其實很簡單。
“還請蘇大家賜筆墨,當初我在東水門外,偶然聽一位遊方道人邊走邊唱過一曲,詞句我還記得住,不過也難免可能的謬誤。”
閣子中紙筆都是現成的,藍翠兒在一旁磨好墨。
粉綠詩箋,雕版水印的淡色底紋,是一枝淡瘦梅花,倒是極合時令。
提起紫毫細筆,崔白略一凝神,一行行從“玉版十三行”化出的小字行楷在紙面上飛快顯現。
“綠樹聽鵜鴂。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聲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勝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寫完看看,又提筆在前面寫上,“賀新郎·別離”。
此詞牌變體頗多,各體字數稍有異,平仄也有變化。崔白不知這時空此詞牌是如何,怕蘇大家按譜有疑問,所以注明詞牌。
就手裡吹吹墨,看看無誤,遞給對面的蘇大家,崔白心中有些得意。這詞倒罷了,文抄公也不是什麽光榮事跡。但這手字可是自己寫的!
果然, 蘇眉接過詩箋,眼睛一亮,先就誇起了這筆字:“崔郎一手好字!結體蕭然,顧盼生恣,最妙的是行筆端靜靈秀,成字卻又神采張揚,可是從王大令的洛神賦十三行中化出?”
崔白謙遜地點點頭,“正是照貓畫虎,恐汙蘇大家慧眼。”心中美滋滋的。
蘇眉又看箋上的內容,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沒有說話。
隔半晌,“噫?”地一聲輕歎,蘇眉將詩箋輕輕地放在面前桌上,眼神卻還沒移開紙面。
“蘇大家以為,這詞如何?”好古兄按捺不住,先開口問道。先前他是在崔白身側,眼看著將這首曲子寫完,早就意有所動。
“此詞押入聲韻,曷、黠、屑、葉,詞句在切響與促節間快速轉換,原來的《賀新郎》牌子,唱不出這鏗鏘而沉鬱的味道來,且費思量。”說罷又低首沉思。
“切響與促節是什麽東西?”好古兄不敢打擾蘇大家,卻低聲問一旁的王楷。
王楷嫌棄地看他一眼,才小聲說:“切響,就是重濁之音。‘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促節,就是發音短促如檀板擊節聲,‘瞻前軌而促節兮,顧後乘而踟躕’……你是上京城中成名已久的神童才子,連這個都不知道麽?”
好古兄也不生氣,伸手摸摸鼻子,低聲笑道:“我是來自蜀中的南蠻子,錢多,懂得卻少。”
王楷翻了個白眼,不說話。
就見蘇眉微閉雙目,指尖在桌上輕點節拍,卻無聲響。一時間,閣子裡鴉雀無聲,隻時不時聽見燈花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