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出了甜水井巷。還是跟昨天一樣,四人騎著馬,劉長明幫崔白領著轡,小九在後面跟著,不停地跟街面上面熟的人打著招呼。
大街上節日氣氛更濃烈了,兩旁的店鋪裡人頭攢動。明天是元宵正日子,富家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過節的燈飾吃食,而貧下人家卻都在年節裡忙著掙錢,到了這時候,才拿著好不容易攢下的零碎錢財趕著節前采購。
經過朱雀門前的禦街時,官家的車駕剛過,遮擋路人的錦圍子正在拆除。每年的正月十四,官家都會駕臨外城東南陳州門內的五嶽觀,於迎祥池畔設宴,凡在京朝官七品以上者都得與宴。到晚間還駕時,正值宣德樓前試燈,萬民觀瞻,正是燈節的正式開始。
張好古雖然天天嘴上喊著要見識東京城的繁華,其實他也是個好靜的。昨天在大小貨行巷興致勃勃地血拚,就已經耗盡了他積攢的熱情。
“找個清靜點的地方看看風景喝喝酒吧!”最後的決定就是這樣。
從西向東穿過禦街,再出了舊宋門,外城街道上沒有那麽多人了。崔白輕輕一叩掣電的兩肋,一行人就加快速度。
出了新宋門三裡,路兩旁的店鋪開始稀疏,道路轉折處,一座低矮的長崗出現在遠處。
“前頭就是獨樂崗。”王楷從後面追上來,伸手前指。
大路旁有條鋪著青石的七尺岔道一直逶迤而上,伸入崗腰的松林間,樹梢上隱約看到幾面酒旗招展。
登崗的路並不陡峭,剛剛騎了兩次馬的崔白也沒覺得有挑戰性。不一刻,松林兩分,前面豁然開朗,崗頂一片平地,修竹低樹間,錯落著幾間院子,草頂瓦頂都有,卻都是竹竿編成的籬牆。
“此崗高出平阜,向陽這一坡上的梅花,花時為京中第一。”王楷甩鐙擰身下馬,口中對眾人解說道。
崔白也跳下馬來,走到平地的邊緣,往南一望。果然一坡都是老梅,密密交錯的枝乾上,隱隱透著一層蒙蒙的粉白,還都含著苞。
“再有兩天,趕上一夜南風,就都開了。”王楷笑道,“不過到那時候,不要說酒店裡,就這山坡上,人擠人都下不去腳。
隨意進了一家柴門,有小廝迎上來牽馬去喂,迎賓小哥的臉笑得跟過幾天才會開的花一樣,騎著四匹寶馬來的客人,可怠慢不得。
店裡沒多少客人,都在城裡忙著準備過節呢。撿了東南角最好的一間閣子坐了,知客過來候問,還沒等點酒,二三十個小碟又不要錢似的被小廝鋪開來。知客一開口,還真不要錢,這些都是店家白送的侑酒。
這路鄉間酒店,跟白礬樓那樣的正店就完全不同。正店是在三司備過案,允許自釀酒水的。但酒曲是三司專賣,價格不菲,其實就是酒稅。而腳店野店的酒水,就只能從正店去批發。好處就是,生意好的大店,能喝到都中各家正店的佳釀。
獨樂崗上七八家店,因為風景獨好的關系,平日裡都是新宋門外這一路最熱鬧的場所。
今天的陽光很好,也沒有風,閣子東南兩個方向的窗都開著。從崔白坐的這個位置,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三裡多外的汴梁城牆。最近的一座城門,就是新宋門,又稱朝陽門。這座城門因為是東去的交通要道,為了車馬出入的方便,並沒有設甕城,但四丈高的城牆上,巍峨的兩重簷城樓也極為壯麗。
“你也在想如何攻破這座雄城麽?”好古兄問道。
崔白搖搖頭,“我在想如何守城。
” 好古兄道:“我第一次看到這座城,整整兩刻鍾都在腦子裡謀劃,要造多少望樓車,多少壕橋,多少雲梯,多少鵝車……何處必須立營,如何防備反擊……”
“那結論呢?”
“給我十萬大軍,糧草無憂,再有兩個月前期準備,我有信心。”
崔白笑笑:“此城有我在,你永遠攻不破。”
好古兄“哈哈”一笑,“反正我們都是空口說白話,上酒上酒!”
酒剛上來,宋小九就道:“頭兒,我去大路邊找人喝茶去,你們回去時我再跟上。”
崔白心知宋小九這是擔心城裡有消息傳來,找不到人,剛才拐上獨樂崗這條岔路時,沒有青龍社的人看到。於是點點頭讓宋小九自去了。
實際上來這獨樂崗,也是王楷提議的。麥家店就在西邊一裡地,陳北原昨夜逃脫的地點,更是離這裡不到一裡。今天中午分發出去的畫像,新宋門外這一路也是最密集的。
酒一上來,好古兄就連飲了四五盞。高陽正店有名的“流霞”,酒色如琥珀一般,入口醇和,還加了少許蜂蜜。
在座的人都剛吃過午飯,又都能飲,於是拿好酒就當茶解渴,在初春的陽光中喝了個不亦樂乎,沒半個時辰,已是喝光了一瓶。
“今天督主提出了一個條件。”在等酒上來的時候,好古兄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崔白看著伸到窗前的一條枯瘦的梅枝上,一個花苞在陽光中以幾乎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緩緩膨脹,沒有吭聲兒,等著好古兄的下文。
“交出軍機府在宋國的所有秘探,讓我跟瑚兒見一面。如果瑚兒同意,官家那裡,他保證去為我說情。”
崔白沒看好古兄:“其實也是可以接受的條件,宋遼現在是兄弟之邦,你交出來的人,相信都不會有事兒,最多有部分會被驅逐出境罷了。”
好古兄象看白癡一樣看著崔白:“那你咬著陳北原不放是為啥?還有,蕭乙還關在西府的大牢裡吧?”
“蕭乙不會關在牢裡的,肯定好吃好喝伺候著,找個合適的機會就送回去了。”崔白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上當了。蕭乙在白家胡餅店被捕的消息,崔白一直沒有告訴過好古兄,被他冷不丁一句話就給詐出來了,好在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兒。
好古兄看著崔白得意地笑,轉臉間又嚴肅起來:“我也明白督主的心思,交了人,這是真正斷了我的退路,官家是怕我帶著瑚兒跑了。”
崔白道:“其實你身為遼國皇子,何不直接提親呢?”
好古兄看著崔白沒說話,倒是一旁的王楷開口道:“夷夏有別,大宋不和親。”
崔白轉頭看著好古兄道:“所以,你來大宋,其實是來入贅的?”
好古兄半天才開口道:“雖然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但你說得也太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