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口最大最乾淨的一家腳店坐下來,崔白撿了面北的一個座位。都是擺渡人小組的弟兄,也不用講究什麽尊卑上下。面朝北,正對著窗外的黃河。
眼前的河槽,足足有兩裡寬,但絕大部分都是裸露的黃沙。不到兩百步的冰面,遠在北岸那一側——大河在此轉向東北,北岸河槽深。最後的余暉照在冰面上,泛著青銅般的光澤,店小二張羅著點上燈,窗外迅速地暗下來。
劉長明親自去把馬匹照料好,剛剛進來落座,崔白就看到對面陡岸上有幾點火光快速下到河道上,直奔對岸而來。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正好在晝夜交替之時,西邊的天光與東面的月光使能見度出奇的好,離著二裡遠,崔白已經認出是幾匹快馬。
他拿起手邊的望遠鏡,很快就調好焦距,看到手持火把的三個騎士,頭頂上白羽搖曳。
“流星馬來了。”崔白轉頭對王宜年道。
王宜年側臉看了看,馬速很快,已經上了冰面。他站起來道:“我去迎一迎,看看前線是什麽情況。”
崔白也起身跟著出去。王宜年在守夜人中的官階雖然不如自己高,但要說跟軍方打交道,崔白還真不在行。
……
楊末被夾在隊伍中間,出了山口,在平原上一路往南疾馳,其間又匯合了摔下馬來的那個年輕遼軍斥候,也就半個時辰,就掠過了早晨埋伏的那道淺崗。
遼軍大座大營,燈火通明,一字排開在保州城外兩裡處。營牆是簡單的木柵,都是伐了附近阡陌間種植的楊樹築成,柵外環繞著矮土牆與淺壕。三座營壘間,間隔著一百五十步,正在相鄰營壘中長弓的覆蓋范圍內。
張老六領頭,卻沒回最西側的本營,而是直奔中軍而去。
離著營壘還有三百步,又遇到暗哨,對了口令後,還上來仔細察看了張老六的腰牌,才放一行人繼續。北營門外還三道鹿砦,開口處都有一小隊遼軍把守,依次驗明身份的程序就耗了一刻鍾。這個過程中,楊末有機會仔細觀察遼軍的裝備與士氣。
每個小隊的頭目,都有劄甲,劄甲下才是鎖子甲。其他的兵士,上身也都穿著一直覆蓋到膝蓋以上的鎖甲。隨身的兵刃,除了馬槍與直刀,還有不少人帶著骨朵或者鐵鐧,人人都帶著騎弓。一路過來,看到的上百個遼軍都是如此。
所有人都有鐵甲,這就相當不容易,何況看裝備,都是騎兵。但這樣一支大軍,陳兵於保州這樣的堅城之下,意義卻不太大。
據楊末所知,保州城中有六指揮的兵。兩指揮騎兵,四個指揮是步兵,總共一千七八百人的樣子。要出城列陣阻攔遼人大軍接近城牆,兵力自然是不足。但要縮回去守個十天半月甚至更久,那問題真不大。何況城中的倉儲與武庫,原本就能支持上萬人的大軍。城裡的百姓也有一萬余,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習慣於往來宋遼間作生意的青壯,發給弓矢器械,就能當生力軍用。
按軍情傳遞的速度,少則五日,多則不出七八天,必然有大軍來援。從高牛兒那裡問來的口供,在城東南,還有一支戰兵兩千的神武軍,那應該是阻擊先期來援部隊的機動打擊力量。可見遼軍的主將是個知兵之人,雖然並未做好攻克保州的準備,卻也立於不敗之地。
進了寨門,是一條二十步寬的通道,土都被馬踏得極實而平,迎面又是一道鹿砦。張老六當先停下後,卻沒再跟守兵的隊長搭話,而是策馬橫移,閃到了一邊——那手控馬的技術讓楊末心服,
須知讓馬這種四蹄動物,倒騰著四條大長腿,左右平移,那真是不凡的技巧。 “你等著不要亂動,大帥營中的規矩大。”普三兒居然還很有心地關照了一句,象帶著新交的朋友去見長輩一般,才輕輕一夾馬腹,策馬上前。
到了鹿砦前,普三兒下馬,先行過禮,才從腰間解下腰牌遞過去,又低聲說了幾句。離著遠,楊末沒聽到內容。楊末在受訓中,見過軍機府的腰牌。形製內容與守夜人別無二致。只是背後的兩條魚,換成了兩隻熊,也是一陰一陽。
守夜人腰牌上的陰陽魚,並不是只為了裝飾。首先它是增加仿鑄的難度。再者,即使你能仿得象,卻不能一模一樣。還有個“合模”的驗真方式。即用同一個母型翻鑄的模具,再鑄一塊牌子,得到的成品,正好跟腰牌上的魚紋凹凸是反的,兩塊一合,真偽立辨。
所有一批的腰牌,比如守夜人第一處,都是使用同一個母型鑄翻模後分別鑄造腰牌背面,以及驗真偽的“驗符”。驗符也有若乾塊,除了守夜人總部留有,也會根據其他部門的日常需要或者臨時任務而分發。不過能持有驗符的機構,一定非常緊要。畢竟這東西留傳得越多,也越容易被仿。
普三兒在鹿砦前站了好一會兒,在燈光下,楊末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顯然對方用了驗符,要不然不會耽誤這麽長時間。
楊末立即有了判斷。這中軍的主將,一定是遼軍中極重要的人物。軍機府的人要見他,要經過麻煩的程序,而且,他幕中有軍機府的驗符。
好不容易,看到幾個軍士搬開鹿砦。普三兒對著楊末一招手,叫道:“你!先進來!”
楊末策馬超過去,剛進了鹿砦中間的缺口,張老六跟過來。守衛的頭領在前帶路,然後是普三兒,張老六在後,將楊末夾在中間。身後鹿砦又合上,將其余四人擋在外面。
“普大哥要帶我去見誰呀?”楊末也是真好奇。
“軍主要親自審問你,我大遼南京兵馬都總管府都元帥。”普三兒轉回頭,壓低聲音答道。
“營中不得喧嘩!”前面領路那個頭領模樣的遼兵輕聲喝道,聲音不大,語氣卻極嚴厲。
楊末隻好默默地跟在後面,一邊繼續觀察營中的布置。
遼人的軍帳,跟宋軍是不同的。宋軍多是用氈布披在木骨上,搭成兩面坡硬山頂的房屋一般。而遼軍的軍帳,卻跟草原上的穹廬類似,或者說,根本就是同一種東西。
先以可折疊的木柵圍成五尺高的圓環,再將傘骨一樣的屋頂放上去,披上氈子後,再用繩捆扎。一個軍帳中,能夠容納十人,也即兩伍,一什。
楊末一路暗暗計數,又努力記住經過的路徑,對馬廄的分布位置更是上心。作為一個加入不過半年的守夜人,楊末還是相當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