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楷用一隻竹焙籠,在微火上炙著茶餅,一邊緩緩地轉動,一邊道:“這餅‘雪英’,屬建州入貢的第三綱,公子應該熟悉。”
崔白默然不語,微微點了點頭,對王楷的印象又好了不少――為了照顧本公子的情緒,當面撒謊都不帶過腦子的――光“細色”就因采茶時節的變化而分前後五批入貢,就是所謂第幾“綱”,每一綱多者有十五個名目,本公子昨天還是店小二,哪裡會“熟悉”!
“這雪英,色最白……”
不等王楷繼續顯擺,木格門被輕輕扣響。
“何事?”崔白漸漸找到了貴人公子的狀態。
“張公子好古來拜,老六已經請他進來,在二院候著。”門外說話的是崔勇。
“請他進來吧。”
王楷欲起身去開門,崔白抬手虛按,說,“你繼續。”
自去將格子門拉開,站在木廊下等侯。
不一會兒,崔勇在前引著,一個錦衣青年轉過藤蘿架,順著一尺多寬青石板曲徑,往草廳這邊來了。
還是那張白晰的臉,烏黑的大眼睛,隻是滿臉虯髯修剪成了兩撇漂亮的八字短須,顯得儒雅很多,沒有了昨天初照面時那種違和感。
崔白跨前一步,站在了簷口,叉手微微一躬,“有勞好古兄玉趾下降草堂,崔白不及灑掃,還請海涵。”
二人就在廊下假兮兮地寒喧畢,這才相讓著進屋裡,在茶桌前分了主客落座。張好古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王楷手中的竹焙籠上,一陣清香正隨著焙籠中茶餅溫度的升高而漸漸彌散開來。
“還未請教這位小哥貴姓?”
王楷也不抬頭,隻是顧著那餅茶,“在下王楷,跟我家公子身邊做個伴當。”
下一刻,就見茶碾、茶籮、茶帚、湯瓶、茶筅、盞托、瓷盞……在王楷的手下不紊不亂,秩序井然地一件件施展開來。這些茶具,都有官職,分別叫做金法曹、羅樞密、宗從事、湯提點、竺副帥、漆秘閣、陶寶文……而王楷,就如同禦座之下的宰執,將他們使喚得團團轉。
剔紅的茶托,放在烏沉木的桌面上,有一種詭異的冷豔。建州窯的黑釉兔毫盞中,雪白的湯花如夏日午後的積雲一般。冬日暖陽下,空氣中彌漫著身處南方密林中的香氣。
“這是雪英。”張好古任那盞茶靜靜地在自己面前的桌上散發著香氣,放在膝上的雙手似乎重逾千鈞,抬不起來。
“張公子雅鑒非常。”王楷挑了挑眉毛。
張好古下了很大決心,端起茶盞啜了一口。
“我剛六歲,在母妃宮裡,在父皇盞中嘗過一口……”
崔白也執盞飲了一口,龍腦的香氣太濃,茶氣太淡,他實在不知道張好古是如何能夠僅憑嗅覺,就將這茶跟另外幾十種類似的貢茶區分開來。
“那天陽光很好,五月中,想必汴梁已經入夏,但上京城還是春天。”
“屋外芍藥開得正盛,我一心想著要跑出去玩,但母妃不讓,把我塞在父皇膝上。”
“我已經想不起母妃的容貌,但我記得這茶的味道。”
“春天的味道。”
崔白側頭看著他。
張好古的眼睛裡,有一絲霧氣。
“五年前我從東京道前線回到燕京,讓宋國的行商帶過來四十三種貢茶,終於找到了它。”
“雪英,每片重八錢,工價合銀二十兩。送到燕京城也是二十兩,不過是黃金。”
張好古的故事講完了,
他轉頭直視崔白的雙眼,眼神變得象鷹一樣銳利。 “守夜人對我遼國,已經滲透得這麽厲害了麽?”
崔白先看了眼王楷,給他點了三百三十三個讚的表情。
“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崔白淡淡地說完,低頭將盞中茶一飲而盡。默默地在內心補充――艾德蒙・羅卡,1910。
張好古雙手捧起茶盞,一口一口將盞中茶飲盡。
“茶還是那個茶,味道卻不是那個味道。”
崔白笑笑,“很久以前有個朋友,我向他請教過飲茶的事兒。”
“他說,天下的茶都一個味道,隻是一起喝茶的人不同。”
張好古點點頭,“你那位朋友是個妙人。”
轉眼間,他已經換了一幅神色,笑容完全符合一個蜀中進京的多金公子的形象,整個屋子裡的氣氛一下不同。
“早聽說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家家各競奢豪,不如我請崔公子去喝酒?”
崔白道:“不急,天色還早。昨日初見,小弟也沒備好禮物在身,多有怠慢。今天我專門抽時間親手為好古兄準備了件禮物。”
回身拿過錦護書就遞給張好古。
張好古也沒說客氣話,接過來就看到面上空著的梅紅題簽。
“留給你自己題。”崔白說。
解開錦護書的牙扣,畫剛剛展開一半,畫上的鏡中人才露出眼睛,張好古雙手的動作一頓,呼吸停止。
崔白離好古兄也就兩尺距離,看到他的瞳孔突然擴張,手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起了一陣寒栗;過了幾息,青白的膚色又突然紅潤起來,然後微微濕潤,仿佛室內氣溫驟升。
隨後他似乎下了決心,雙手一展,整幅畫面呈現在眼前。
風爐上的銅銚子“噗噗噗”地吐著水蒸汽,陽光隔著紙窗將光禿禿的柳枝影子投在桌面上,王楷拿著條白葛巾細細地擦試著一隻茶盞,時光就這麽凝固了。
崔白不著急。昨天在東水門外的大路上,這個家夥擺了自己一道。六月債,還得快,現在是享受報復得逞的時候。
“今天曹大人傳回宮裡的話,沒有同意我見她。”
張好古一直盯著畫中的銅鏡,嗓音乾澀。
“我是今天早晨遠遠看了她一眼。”崔白及時補上一刀。
“第一次見?”
“是。”
“傳神寫照,正是形容崔公子。我們是朋友了。 ”張好古說。
“真正的朋友。”他又補充道。
王楷終於揩幹了手中那隻建州窯黑釉油滴盞,輕輕地放在桌面上,仔細地欣賞釉面在晃動的光影中幻化著虹彩。“白礬樓年前就改名字了,現在叫豐樂樓。為了慶祝更名,每天晚市先到的十桌客人,都能得金旗一面。我們現在過去,張公子能省不少酒錢,白礬樓的眉壽可不便宜。”
東京流行各種“會”,又叫做“社”。臨時性的,比如四月初八佛誕日的浴佛會,七月初秋社,十月初一的暖爐會,不過是大家拿錢出物,或做佛事,或置酒席;而諸行百作,無論賣魚販菜,匠作拉掮,都有行會,那就是長期性的。。
白礬樓,原本是京都白礬公會會址。
白礬是純淨透明的晶體,以河西和蜀中所出的明礬石煆燒重結晶而來,化學成份是十二水硫酸鋁鉀。外用解毒殺蟲、燥濕止癢,內服止血化痰,能療急喉風痹、風涎壅盛、口舌生瘡、婦科諸疾,是如今用量大而廣泛的藥物。
這且不說它,關鍵白礬還有一樣妙用:東京城日常飲水多取流經城內的幾條河水,而一遇春夏豐水季節,難免泥沙俱下,甚至城中各處的井水,也多混濁。將白礬一塊化在水中,鋁離子很容易水解生成帶正電荷的氫氧化鋁凝膠,迅速吸附泥沙雜質,稍一靜置,沉澱下來,飲水就澄清了。
東京城百萬人口,每日的白礬用量更是驚人,於是礬業公會成為財力最雄厚的行業公會之一,其會所,在宮城西北一百步外,佔地數百畝,是包含幾十個院落的大型建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