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
在中國傳統工筆人物技法的基礎上,他弱化了線條的使用,並加入了與達芬奇著名的“薄霧”效果相類似的暈染技法。簡單點說,就是處於“鏡頭”遠端的面頰兩側等位置,淡化了輪廓線,如同攝影中使用大光圈拍攝時,景深比較淺,焦點之外的部分呈現出逐漸柔化的效果。
再輔助以對於光影的表現,使畫面裡的鏡中人立體感很強。要論視覺衝擊力,是大大優於本時空絕大多數畫家的。
將畫從畫板上裁下後,光滑細潔的澄心堂紙非常平整,沒有時間再進行裝裱了。王楷想了想,轉身將崔全叫進來――這五位手下,都是崔白崔公子的家仆,全都姓崔。
崔全是個瘦小而面黑的中年人,崔白記得他在東大路上幫著看一家小小的南紙鋪,專為隨著汴河客船進京趕考的士子們提供服務。
崔全看到那張畫的第一眼,震驚得一雙小眼都瞪圓了,但一個字都沒多說。聽完王楷的要求,立即拍著胸脯表示,小事一樁。
等他出門去買要用的材料這空當,崔白又分別一一見過剛分撥給他的另四位守夜人。
二十三歲的崔安,白臉,有細麻子,是個貨郎,各州口音都學得惟妙惟肖。
十八歲的崔勇,是個賊,溜門撬鎖,穿牆掏袋,最是拿手。
三十四歲的崔元,是個遊方郎中,看著象個騙子,其實他真的是金瘡科好手,不知道犯了什麽事兒,被趕去東水門外當暗眼,這回總算是翻身了。
四十六歲的崔老六,就是門房,原來的掩護身份是另一家大腳店的帳房,算術很好。
包括崔虎和崔全,這院裡隨時待命的守夜人就是六位,看來都是昨夜通過了院裡的甄別,又都見過崔白,乾脆就都發到這裡作他的下屬。
每個人的士氣都很高,因為昨天那事兒,都被審察了半宿,擔心會不會被發配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守點。今天凌晨卻被派到這裡,做了新升官的崔白的下屬,成為天字號案子的保障組成員。
最讓崔白開心的是,崔元不但是好傷科醫生,還是個大廚!至少他自己是這樣吹噓的――“公子,隻要嘗過我手藝,沒有人不挑大拇哥!”
所以崔元負責廚房的事兒,每天也借買菜為掩護負責對外聯絡。
等各人去自己崗位,東屋就留下了王楷,崔白才有時間跟他確認接下來的日程。
劉葳目前化名張好古――崔白對四第司取名取代號的能力再一次無力吐槽――是成都府近幾年新崛起的一家織造社少東家,進京考察市場,為快速擴張的家族生意做準備。趕在年節裡來,是為了天下第一的汴梁元夕觀燈。他在京城並無朋友熟人,因為租了隔壁大宅暫住,與鄰居崔白崔公子自然成為好友。
實際情況則是,針對劉葳的叛逃,守夜人成立了以督主曹無傷為首的秘密處置小組,代號“天河”,從今天開始,每個上午都會與劉葳進行實質接觸。而劉葳昨天就以交出部分遼國在汴梁城中潛伏的間諜組織為條件,要求與柔福帝姬會面,被官家拒絕了。但允許他與天河小組直接溝通的時間之外,崔白全程陪同的前提下,在東京城內自由活動。
崔白要做的,就是在這處安全屋,隨時等著富二代張好古上門邀約逛東京城。
說話間,崔全回來了,帶著一匹蘇州織造的八達錦,還有一疊布頭重疊粘成的袼褙和各種紙。
眼看著他調好糨子,
沒用兩刻鍾就做成了一個略比畫心大一點的硬皮護書,八達錦的面,綿紙做裡,還在正面貼了張梅紅簽,“等呆會兒乾透,公子再把畫名題在簽上,齊活兒!” “這活兒漂亮!”崔白不吝誇獎自己的新手下。
崔全嘿嘿一笑:“屬下打十二歲進了馬行街劉家箋紙店,這行幹了十八年,修補舊字畫兒,仿個名家筆墨,刻個圖章印記,最是拿手。”
崔白從懷裡掏出鹿皮夾子,抽出一張十貫交子交到他手裡:“這個,可以仿?”
“這個做起來容易……”崔全慢悠悠地說,一看崔白面露喜色,又道,“但是,這些碼子的編制規則,得先知道。”
二話不說,崔白將交子飛快地從他手裡抽回來,“多謝指教!”
吐槽歸吐槽,這也是位人才啊。字畫文書造假,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呐。眼上的觀察力,手上的功夫,還有對材料的了解,對格式的熟悉,缺一不可。
崔元做的午飯不錯。昨天崔白還是腳店小二呢,一天少說伺候上百的食客,今天也有自己的廚子了。
飯罷看看快到未時,王楷就請崔白移座到園子裡。
正房東山牆外接著一道粉牆,開著一扇小門。進門迎面立著九尺多高一塊湖石,皺漏透瘦,四妙皆備。好幾千斤重的巨物,從兩浙路蘇州府運來,雖一路都是行船,也大為不易,看得崔白直咂舌。
從石後一架還沒吐芽的藤蘿繞過去,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半畝方塘,冰面上還支楞著些長長短短的殘荷梗子。
“這水是從金水河引進來的,當初沒少費周折。”王楷不忘提醒崔白這個土包子。
金水河流入皇城,是大內最重要的水源,這處院落在西華門外, 比官家還先用上金水河的水。
池邊兩顆大柳樹,也是百年古物。樹下一間懸山頂的廳,屋頂葺著厚厚的草束,修剪得齊整,片瓦不用。屋外環著廊子,臨池一面直架到冰面上,欄杆毫無雕飾,卻極精巧,髹著朱漆,也不覺得與草頂不配。
走到廊下,紙隔扇門拉開了,崔安先已經將屋裡動用物事安排好,專候崔白過來。
二人在廊下脫了靴,進到屋裡,就覺得腳下地板暖烘烘的。
“小的上午就將地龍燒上了,用的青?碳,沒煙氣。”崔安將隔扇門拉上。
靠池水那面山牆開著五尺大一個圓窗,窗欞格子沒用紗,糊著紙。這紙也不一般,不但潔白,還呈半透明狀,午時的陽光將窗外的柳枝影子投在其上,絲絲縷縷,如一幅抽象水墨。看崔白盯著那紙窗,王楷又說,“這是新安玉版紙,使蠟砑過幾次,遇雨不濕,經風不破,又最是透光,單有個稱呼,叫做‘冰玉版’,價貴不說,一年也得不了多少張,大半都進了內府。”
崔白覺得跟伴當王楷比,自己確實是個土包子。也許督主的安排錯了,王楷才應該來扮這個公子。
等他在窗前一張烏沉木的小茶桌前坐了,崔安就去照看著一旁的風爐,王楷坐在茶桌另一側,從竹編的茶籠中取出寸許大一餅團茶來。
崔白看著什麽都新鮮,前世二十八年的經驗在這些風雅的事兒上實在是幫不了他。能念叨幾句“矮紙斜行閑作草,睛窗細乳戲分茶”算什麽,不要說點茶,就是作個好茶客,自己恐怕都還不夠格。